这兔子不愧有百年道行,如此重伤之下,竟仍未断气,只痛得吱吱吼叫,身躯四肢抽搐不已。
“本座本就心绪不佳,你偏送上门来,若逃了也便罢了,却还非要来送死,也怪不得本座了。”兔精眼瞧是不活了,张凯枫慢悠悠驱马上前,看着脚下头壳坍塌、兀自痉挛吐血的巨型兔子,仿佛看戏一般饶有兴致地点评。
他那一拳,不仅打碎了妖兔的头骨,劲力透体而入,还将它筋脉尽数震碎,废去了它百年功力。然而这兔子修行久了,肉体强悍,虽是重伤濒死,一时却还不得咽气,只痛苦得五内如刀搅,一口口鲜血沫子涌出口外,很快将一身白毛尽都染红了。
张凯枫透过帽帘看着它,似是看着什么垃圾一般。直到那兔子咽了气,身躯都僵冷了,他才转过头,“陆大掌门,戏看够了没?”
作者有话要说: 拖延症晚期已弃疗……我本以为能完结的,事实证明我还是太甜了
第8章 8
陆南亭初时跟他还跟得小心翼翼百般遮掩,这时却已是光明正大站在他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此时听他发问,也不掩饰,走近几步问道:“小枫,可有伤着没?”
“呵,你是在抬举这兔子,还是在贬损我?”张凯枫出够了气,这时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像方才那样对他爱答不理,而是恢复了从前的针锋相对。
陆南亭松了口气,笑道:“我只是担心你罢了。虽知你定然是无碍的,却总要是担心几分。”他看了一眼死在树下的兔精,那血泊还在缓缓流动,几乎要蜿蜒到张凯枫脚下了。
张凯枫自也瞧见了,让开几步,冷笑,“怎地?觉得我手段毒辣阴狠,耐不住了?”
“怎么会!”陆南亭赶紧收回目光,仍是温和笑着,“此等妖物,人人得而诛之,你能平此害,我心中只有高兴。”
“呵……”张凯枫这回却没被哄住,反倒好像更生气了,“你莫不是忘了,我也是你口中那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妖物’,你的斩妖除魔天地间呢?”
这是他与张凯枫之间永远打不开的心结,陆南亭一时毫无办法,只能岔开话题。“小枫,此时天色已晚,夜间赶路十分不便。恰此地空旷,不若先歇一晚,明日再想法子出这密林。”
张凯枫不置可否,却下了马,将其牵到一边树上,寻了处尚算干净的枝丫,倚着树坐下歇息。
陆南亭知晓他这是应了,一时高兴便抬头问道:“我去寻些枯枝来生火,再去打些野味来,你想吃什么?”
张凯枫觉得这人的面皮越来越厚了,现在竟学会了打蛇随棍上,愈发地难以甩脱了。
陆大掌门随口问一句,本也没奢望张凯枫能回应,孰料片刻后,树上懒洋洋传来一句话:“地上那不是现成的野味么,血都放干了。”
陆大掌门看了看那死得不能再死的兔精,想到它是吃得什么才长这么大个儿,顿时打了个寒颤,苦笑道:“罢了,你高兴便好。”
张凯枫看他拎着那大兔子去远处涮洗,地上滴滴答答滴了一路血水,打了个哈欠,竟是有些困意。他昨夜和陆南亭玩了个调虎离山,到底没怎么睡好,今日情绪波动甚大,已有些疲累了。他口中再是怎样冷言冷语,潜意识里对陆南亭还是极为信任,因着有那人在身侧,竟是毫无挂碍地睡了过去。
陆南亭回来时,张凯枫已然睡熟了,他拎着处理好的兔子,架起木架小心翻烤起来。
树下的血泊渐渐干涸,被黑色的沃土吸收殆尽,血腥气也渐渐散了,倒是树下的野花开得正好,香气轻轻弥漫在清风中。
张凯枫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第一个入他梦里的就是巴蜀的弈剑听雨阁,那个曾教他养他,却又最终放弃他的所在。他所有的眷恋和憎恨,都停留在那片已然面目全非的土地上。
梦中的他尚且年幼,垂髫稚龄,虽是掌门幼徒,奈何卓君武忙于门中事务,一年难得出现几回,行色匆匆交代几句,考核一番后便又急着离去,故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跟着大师兄陆南亭学剑。梦里的陆南亭眉目青葱,一身玄嚣战袍,手执晴明长剑,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一切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大荒仍是稳定而和平的,妖魔只存在于遥远的太古铜门之后,所有蠢蠢欲动的黑暗都隐藏在幕后。
和平得几乎要让人心生嘲讽之意。
小小的张凯枫一板一眼地练剑,口中吟诵着斩妖除魔的美好希望,目光清澈而干净。褪下战袍的陆南亭穿了一身蓝白相间的常服,站在他身边引导指正,在他们面前,身着黑色常服的卓君武一脸欣慰地说着什么,在他身侧一名青曦常服的娇俏少女拍着手笑着为舞剑的一大一小加油鼓劲。
她是江惜月。
张凯枫无比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他的意识固定在不足七岁的孩童身上,同步感受着孩子单纯的快乐和希冀,心底却始终冰冷漠然。
梦中的景象急转直下,孩童体内不明原因的魔气骤然爆发,引来诸多妖魔争抢,他看着面前一脸担忧的陆南亭,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果不其然,为了门派内部的安稳,陆南亭斩钉截铁地选择了送他走。
张凯枫心中冷笑。
说什么暗中查询缘由,说什么一定会回来的,说什么师兄会保护你,说到底也不过是担心他留在门派中会对门派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罢了,却偏要找寻如此光明正大的借口。
陆南亭护了弈剑听雨阁,却不曾想过,他的小师弟,一个尚未学会精深武艺、不满十岁、没有生存能力却又身负诡异魔气的孩子,离开门派庇护以后要如何生活下去。
和从前一样,和整个门派对比起来,毫无疑问被最先放弃的那个,始终都是他张凯枫。
他早就不对这个门派,对眼前这个人,抱有任何期待了。
离开门派的这一路,注定走得一波三折。
确认孩童身边只有一个陆南亭以后,隐藏在暗处的妖魔精英团队出动了,在巨大犬妖的带领下,迅速而精准地追上了落单的师兄弟。
陆南亭虽是大师兄,却并非本代天赋最杰出的弟子。他虽也有些行走江湖的经验,却到底年纪尚轻,功力亦有不足,带了一个几乎毫无战力的孩子后更是力有未逮,只能且战且走,一路退至悬崖边上。正欲御剑而走,飞剑却被犬妖魔气打落,危急之下他也算机变,以长剑钉入山壁中,勉强止住了落势。
张凯枫挣脱不出这个梦境,如今倒是不想挣脱了。他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故事的结局。
小小的孩子仰起头,小手被师兄紧紧抓着,目光平静到近乎冷漠。
陆南亭走得急,没带他素日常用的青冥剑,身畔只有一柄普通精钢剑,寻常用来指导师弟剑法时倒还顺手,这时经过一番打斗,又是急插入山壁之中,勉强承受两个人的体重,剑身已有裂痕,根本支撑不住多久了。
这一点张凯枫看得明白,陆南亭自也明白。奈何他一手要护着师弟,一手固定长剑,根本腾不出手来打求救剑诀,故此心下焦急不已。
妖魔队伍已追至悬崖边,情势危急万分。带头的犬妖面目狰狞,低头幽幽看着悬停在山壁上的两个弈剑弟子,准确得说是看着张凯枫,口中唤道:“魔君……幽都魔君,随我们回北溟幽都……”那声音丝丝缕缕,带着无边无尽的执念。
陆南亭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向教导了多年的小师弟,目光中有惊愕、有不解、有无措,随后不多时,他的神情充满了挣扎,视线开始乱飘,甚至不敢再看孩童充满信赖的纯粹双眸。
张凯枫的意识透过孩子的眼睛,注视着这变化一点点发生。
他甚至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声,从最初的剧烈到最后逐渐平缓,所有的信任在一瞬间土崩瓦解,血液渐渐地冷下来,从指间到脚底,再无一丝暖意。
这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陆南亭已经彻底移开了视线,再不敢看向手中抓着的孩子。他的手仿佛是用尽了力气,逐渐麻木松开,任由那绵软的小手从指间滑走。
小小的张凯枫睁着圆溜溜的干净眼眸,看着天空原来越远,悬崖上的蓝衫青年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了小小的、模糊不清的一个点,而悬崖下的山林和土地离他越来越近。
掉落的过程中,他没有闭上眼睛,而是近乎放纵的、全身心地体验了全部过程,不曾有过任何挣扎。
他最终落于黑暗,再也没有醒来。
再度睁开眼睛时,面前是空旷而粗糙的斗兽场,由妖魔巨大的尸身骨骼改造而成,被摔打得坚实的地上充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四周环绕着奇形怪状、面目狰狞的妖魔,斗兽场高高的看台上,最上端的王座处,一名身着厚重铠甲的魔侯冷冷下瞥,张扬狂暴的魔力恣意挥洒,压得整个空间都凝重无比。
夜安城,困兽刑牢,无寐侯,酋。
曾经在北溟幽都挣扎了数年的张凯枫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一切。他知道一切的磨难即将开始。
随后那高高在上的魔侯掐着孩童稚嫩的小脸,手指上尖锐锋利的指套几乎陷入血肉中,魔侯猩红森冷的眸子冷冷的打量着手中这个不堪一击的蝼蚁,充满恶意的言语激发了孩子的反抗之心,那个孩子几乎把他从前所有被埋藏在深处的不甘和恼恨全都发泄了在了训练上,发誓要证明自己总有一天会变得比所有人都要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