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静静坐着,追忆着他和顾尊的相逢。
往事一幕幕而来,却又倏然地跌落在这夜色里,全都化成了眼底那一丝丝不可为外人道的温柔秘密。
九重云天宫,十层阎罗殿,都可以度量。
唯有这份喜欢,不可度量。
功名不可。繁华不可。时光不可。生死亦不可。
天色发白的时候,季无心终于拿着任云踪站起身来,看顾尊最后一眼。
他说:师兄,我走了。
虽然他知道那个人听不见。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师兄的大事是武林,而他的大事是师兄。那么武林便是他的大事了。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人总会死的。不是他死,就是师兄死。他愿意代师兄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便由之,死亦任之……不过心甘情愿。
“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要演这么一出戏,让他以为你死了?”萧景琰问他。
“去和谢十一决战之前,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但是我知道,即便我勉强出了第七剑,打败了谢十一,也耗尽了我的运气。如果我活下来,就是一
个经脉尽断的废人。师兄当然会照顾我,为了恢复我的功力,就算一成也好,他也会日日帮我运功疗伤。因为他知道那场决战我是为了他去的,那么
他就欠了我的,他就必须为了我而活。他的志向,他的雄心,他的武林,他心爱的段茹,他都顾不上了。你看看,他就是这么一个好人,一个好到发
傻的人。”他说。
“可是你不正是因这个而喜欢他吗?”萧景琰问。
“也许吧。喜欢这两字,百千滋味,又岂是几句话能够说清。”他微微一笑,如此回答。
所以季无心必须死。与其活着成为顾尊的牵绊,不如死了由得他怀念。
可是他又舍不得死。
每次看见师兄,他就不想死了。……他想再回到师兄的身边。
于是季无心找到了一个盖世神医,从神医那里求得了一颗“莫轮回”。
莫轮回是一种可以让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似死而不僵,三日而复生。
如果能够在谢十一的剑下活下来的话,他想。
……他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那日清晨打败谢十一之后,在顾尊找到他之前,季无心吞下了那颗莫轮回。
三日之后,他自碧玉棺之中醒来,满身伤痛,伶仃孤独。
整座五重塔都黑漆漆的,浸泡在夜色之中。唯有一点月色,涂抹在那金身泥塑的佛像身上。
他跪在佛像之下。
佛祖问他:爱是众生皆苦之源。
因爱而生伤。因爱而生恨。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你为何仍要去爱?
可是他说,要爱。……因爱亦生欢喜。
现在他死了。丢下前生,独独留下这份欢喜,带着上路,去趟黄泉,渡忘川。
此去夜漫漫,路长长,千山万水,千险万难。
但是他会回来的,虽然震断的经脉和废掉的武功永远无法恢复。但是等到他易好容貌,改名换姓,谁也认不出他的时候,他会回到师兄的身边。
因为他承诺过的,他要对他好。只要他不死,他便要一直对他好。
……此生仅一诺。一诺尽此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名叫花不寻?”他问萧景琰。
“为什么?”萧景琰问。
“因为我和蔺晨那小子很像。”花不寻说,“我若喜欢了,便是一骑绝尘,万马难追。若我喜欢的人想要一朵花,我就踏破山河,去寻那朵花。可是我喜
欢的人,他不想要花。他想要的是一个有情有义有仇有报的江湖。这个江湖,我帮他一起扛起来了。”
——他不寻花。花自在心中。
萧景琰想了想:“你永远都不打算同他说吗?”
花不寻摇头:“上辈子季无心留了一颗玉舍利给他,他便戴在了自己的心上。季无心已是死而无憾,万事足矣。这辈子花不寻在他身边,与他共看青山
碧水,武林变幻,已是别无所求,美梦一场。”
“就这么陪着他,看着他,和他同经风云,共老江湖,便是我的喜欢。”花不寻说。
其九 锁一笼相思
已近日暮。斜阳把整个天空烧成了一片残红。
从五重塔看过去,整个金陵城被笼罩在暮色之中,仿佛一幅经年残卷。
有鸟儿展翅,从金陵城的上空飞过,盘旋着,又向着远处飞去。
萧景琰背着手看着,重又开口:“我有个请求。”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花不寻说。
“因为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那便表示顾盟主也可以随时知道你是谁。”
“你在威胁我?”花不寻扬了扬袖子,“你知道的,虽然我经脉尽断武功也废了,但是我仍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速死。”
“但是你不会。”
“这么自信?”花不寻皱眉。
“不是自信,只是不怕一赌。”萧景琰说。
花不寻哈哈大笑:“蔺晨跟我说你这人执拗得很,决定的事情,牛也拉不回来,我之前还不相信,现在我不相信都不行,好吧,你说吧,毕竟我还不想
让我们大梁以后失去一位好皇帝。若是没有太平盛世,又哪来烟波江湖?”
“我要一颗莫轮回,一枚玉舍利,还有一个操作五重塔机关的诀窍。”萧景琰说。
花不寻啧了一声:“你要的真多。”
“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先谢谢前辈。”
“谢谢就不用了,”花不寻看看他,“怎么,当皇帝太累,你不想当了,也想玩一把金蝉脱壳、化骨为玉的把戏?”
“不,不是我。我的肩上有生民寄望故人重托和大梁的峥嵘河山,岂敢轻言解袍冠,换一身悠然。”萧景琰说,“可是……我仍有想帮她脱出牢笼的人。”
+++
蔺晨找到萧景琰的时候,花不寻已经走了。
他看见落日如烧,而萧景琰就站在那片如火燎乱的斜阳影中。
“在看什么?”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蔺晨问他。
“鸟。”萧景琰说。
就算是再繁荣热闹的金陵城,可是对鸟来说,又算什么呢。
如果能够冲破笼子自由飞于天地的话……
“你讹了花前辈好东西?”蔺晨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了?”
“他刚刚走的时候,说这次不该来金陵的,赔大发了。他还说靖王殿下跟顾盟主不一样。”
“哦?”
“他说靖王殿下是大智若愚,而顾盟主嘛,是大愚若智。”蔺晨摇头大笑,“当今武林,敢这么说顾盟主的,大概也就花前辈一个人了。”
萧景琰低头轻轻一笑。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花前辈的真实身份的?”抬头的时候,他问蔺晨。
“哎,我又知道了什么了我?”蔺晨瞪大了眼睛。
“还装。”
“你……”蔺晨凑过来,轻声问,“怎么知道我知道?”
“花前辈说偷学万源剑法的事情,是你喝醉的时候告诉他的,还说你酒品不太好,守不住秘密。可是我的意见却跟花前辈不太一样。”萧景琰看他一眼
,“而且我想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
“你这是在夸我?”蔺晨瞅他。
萧景琰却不肯同他打岔:“还不承认?”
“好吧好吧,我是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还没有变成花不寻之前。”蔺晨抄手道,“因为那个时候,有个人巴巴地跑到琅琊阁来,说要找盖世神医求一颗莫轮回。”
那个盖世神医,就是琅琊阁的阁主——蔺晨的父亲。
那个时候蔺晨正好从外面回琅琊阁,一眼就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
而这位不速之客也看见了蔺晨。
“哟,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吗?”他笑蔺晨。
“什么手下败将?”蔺晨说,“且等我几年看看,你那什么破万源七剑,说不定到时候我使得比你好。”
“好啊,那我就等着你。”他说。
“那我就去老地方找你。”蔺晨跟他约定。
几年后,蔺晨果然如约再登万源宗,却已是故人去楼已空,徒留秋风扫台阶。
他们都说季无心死了,可是蔺晨却不这么想。
自己的父亲给了他一颗莫轮回,所以季无心进不了轮回,逃不掉过往。
不,不如说,他根本就不想逃
千丈红尘,万丈相思,只要一分喜欢便会疯长,将他困于此生的执着之中,却也甘之如饴。
所以那个人一定会回来的,蔺晨想。
因为他连轮回的机会也放弃了,怎么可能不回来。
可是花开花落几番,春来秋去数载。
顾尊成亲了。
顾尊的女儿出世了。
顾尊继承了万源宗,成为了新一任的掌门。
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但是蔺晨依旧等着。
他想,那个人终于会回来的,还像过去一样,成为顾尊身边一道淡淡的影子。
总有机会的,蔺晨想,他会让那个人知道,那什么万源七剑,他这个徒弟已经使得比那个老师更好了。
……然后有一天,在武林大会上,蔺晨看见了站在已经成为武林盟主的顾尊身边的花不寻。
“你早已猜到了这个秘密,却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萧景琰问。
“就像是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我说过的,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秘密,不想为人知的苦衷。有时候,有些问题不去问,有些答案不回答,反而更好。”
萧景琰看向蔺晨,见他站在风里,白衣翻飞,广袖翩然。
这个人仿佛看透了这个世间,可是又懒得看透。仿佛万物他都可以有,但是他又不流连于任何身外之物。仿佛他生于红尘之间,可是红尘却又牵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