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哥本来的计划,最后一天他会要我打电话告知南田关于他乘船的码头和出发的时间,然后让南田故意截住他。我就反其道而行之,”阿诚说,“到了最后一天,我依然会给南田打电话,但是我要告诉她的不是大哥的行踪,而是我自己的行踪。我会告诉南田,明先生发现了我的背叛行为,因此要杀我灭口。所以我为了逃命,只好慌不择路地逃出了明公馆。为了怕南田弃我于不顾,不肯出手搭救,我得带上一点保命的东西。刚好在这个时候,邮差来送信,我在门口截住了邮差,知道了信的秘密,因此拿到了那张战区图。为了战区图,南田没有办法,一定会带着手下来找我。”
“可是,南田不见得一定会相信你手里的图是真的。”
“不,南田会相信的,因为我也要给她变个魔术。”阿诚说,“这个魔术就是我自己。”
这个魔术阿诚从第一天就开始变了,从第一天披上他的伪装开始。
阿诚曾在无意中结识过金林福——上海滩最有名的魔术师之一。
金林福身材臃肿,腿脚不便,总是穿着宽大的长袍,拖着脚走路,一边走一边喘。可是他有一个绝招,叫做大变鱼缸。沉甸甸的鱼缸,装满了水,里面几十条鱼,都是活的。当金林福在舞台上将它变出来的时候,总能引起满堂喝彩。
这个魔术其实很简单。金林福上台之前,会把鱼缸固定在双腿之间,用两膝夹住,然后用他飘逸的长袍遮挡,无论是走路,还是表演,都不会让观众看出其中破绽。
这个魔术同时也非常难。而且这种艰难,不可为常人想象。为了变这个魔术,步伐矫捷身姿灵巧的金林福一辈子都在扮演一个肥胖臃肿腿脚不便的人,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舞台下。
金林福就是他的魔术本身。
而阿诚也一样。
一直以来,他都在扮演一个利欲熏心,厚颜无耻又贪生怕死的人。
这个世道里多的是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一点也不稀奇。
他们落在上海这座彷如漂在水中的城市里,就像是一粒灰尘落在汪洋上。那股子醉生梦死苟延残喘的气氛,和这个光怪陆离风雨飘摇的城市正合适。
而南田自以为看透了像他这样的小人物。
所以,当南田最终发现属于他的“鱼缸”的奥秘的时候,一定会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吧。
在他浓墨重彩的伪装底下,是信仰,是勇气,是鲜红如血的赤子之心,还有,可以为之舍身的爱。
——这就是他“最后的魔术”。
“南田自以为了解我,也认为像我这样惜命苟活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去赌的。因此我就把我自己的命摊在牌桌上,赌她肯定入局。”
“你要我怎么配合你?”王天风问。
“首先,帮我准备一份和要给我大哥的假图纸一样的图纸,然后在万航路附近帮我安排一处房子,那里离大哥乘船的码头远,可以防止南田碰巧撞上大哥。哦,对了,房子里要有保险柜,带密码锁那种。还有,帮我准备炸药。”
王天风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阿诚的意图。
当南田接到阿诚的电话,虽然懊恼着让明楼这条大鱼跑掉了,但是首先,她必须力保拿到战区图。
因此,她一定会舍弃搜索明楼,而抢先去搭救阿诚,以赶在明楼手下的人之前拿到图纸。
而当她赶到阿诚电话里说的地点的时候,会看到万航路那处房子发生爆炸,气浪冲出窗口,震碎了所有的玻璃。
冲入屋内,她会发现阿诚的尸体。
可是如果要杀掉一个人,枪就够了,根本不必动用炸药。
除非,那些杀人者是要破坏掉什么他们无法带走的东西。
然后,南田会成功地找到那个已经因为爆炸气浪扭曲变形的保险柜。
……里面,躺着被保护完好的那张图纸。
明楼说过,南田多疑又刚愎自用。
既然她不相信那些送到她手上的东西,阿诚就让她自己来寻宝。
“你怎么看?”阿诚问王天风。
“可行,”王天风点头,“更改过的计划的胜率就跟明楼原来的计划差不多高。”
“那就行了。”
“不行,”但是王天风说,“别忘了,你还得搭一条命进去。”
“我知道。”阿诚点头,“可是大哥的命比我重。”
“你错了,”王天风摇头,“所有人的命都是一样重的,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于曼丽只有一条,你也只有一条。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就不想把大哥填进去。”
“哦,我明白了,你不想把你最爱的人填进去,却想把他最爱的人填进去?”王天风说。
阿诚不说话。
良久,他才开口:“你都知道了?”
“在我面前,你还是嫩了点。”王天风说,“就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那个热乎劲儿,我得自戳双目我才看不出来。”
然后王天风叹了口气。
在王天风还是他教官的那些年,阿诚见过王天风铁血手腕,草莽气概,恶言恶语,如癫如狂。阿诚唯独未见过王天风叹气。
“还在一起执行任务的那些年,明楼曾经告诉过我,他心里有人。我想那是一个比他的命还要重的人。现在,我却要帮忙把这个人送上不归路,我想明楼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就告诉大哥,是为了胜利。”阿诚说,“为了胜利,无论舍得两个字有多么痛,也必须舍得。”
王天风终于答应了,还把在屋外站岗的郭骑云叫进来,让郭骑云在自己离开上海回去重庆之后,一切听阿诚指挥行动。
出来的时候,是郭骑云送的他。
“今天我突然觉得好像我不曾认识你。”郭骑云说。
阿诚停住了脚步,回头看郭骑云:“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这么多年我都被你骗了。”郭骑云挠了挠头,“就连在我这个战友面前,你都戴着你的伪装。”
阿诚看着郭骑云:“为了补偿你被骗这么多年,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问吧。”
郭骑云想了想:“其实你的那些个莺莺燕燕都是不存在的吧,其实你爱的另有其人吧。”
“啊,就问这个?”阿诚失笑,“你不问问别的?”
“什么别的?”
“你不问我是姓国还是姓共?”
“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要死了。”郭骑云说,“再说了,姓国也好姓共也好,我们都是姓中,中国的中。没了这个中,我们都是无姓之人。”
阿诚看着郭骑云。他们战友一场,却碍于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从来无法坦诚相见。
但是此时,阿诚却觉得他们终于达成了某种无需语言的互相理解。
“你别不做声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郭骑云推了他一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是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的女朋友是大明星李小凤嘛。”
“我,我这不是怕你小子又各种调侃我嘛。”郭骑云说,“不过现在你反正也知道了。你呢,你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阿诚笑了。他没有回答郭骑云的问题,却突然大声念道:“我要你活着,在我沉睡了等待你时,我要你的耳朵继续听着风声。”
“什么跟什么嘛。”郭骑云皱眉。
“我大哥说了,要有文化,要多读书看报,你看看,大老粗就是不行啊,诗都听不懂。都不知道你女朋友怎么忍得了你。”
“不用你操心,我跟我女朋友好着呢。”
阿诚还想调戏郭骑云两句,但是看了看表,却打住了话头。
“我得走了。回去太晚了,怕我大哥起疑心。”
然后他在茫茫夜色之中冲郭骑云做了一个谢幕姿势。
“你啊,有什么问题,下辈子要记得早点来问我。”他说。
“滚滚滚。”郭骑云说,“不说就不说。下辈子也别让我遇见你,烦人。”
阿诚笑起来,也不跟郭骑云道别,转身就走。
路还很长,但是他脚步欢快。
现在他要回家,他要回到明楼的身边去,然后他要吻他。
他要拥抱他,和他双手交握,肌肤相亲,抵死缠绵。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想,但是足够他用全部生命来记住明楼。
……然后至死不忘。
他曾经那么盼望,能够遇到那样一个人,双手炙热。而那个人的灵魂也和双手同样炙热。
那么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他,任他驱使。
那么就把自己的腿交给他,为他奔波。
那么就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作他盾牌。
那么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他,无悔无改。
他没有想过,他竟然可以真的遇到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明楼,是他所爱之人。
阿诚又想起了那首诗,那首他无意之间读到的诗:
我要你活着,在我沉睡了等待你时。
我要你的耳朵继续听着风声。
……我要我所爱的人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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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的,计划不执行到最后一步是不知道结果的。王天风在信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