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候,梁仲春才对阿诚那番行为的真实目的琢磨出点味儿来。这时,阿诚在黑医院已经躺了好几个月,命是保住了,但是却一直在昏迷之中,怎么都不见醒。梁仲春因为日本人的溃败,已经开始为自己准备后路,这时便让自己的妻子带着孩子和他的万贯家财先回内陆老家避避风头,顺便把留在这里非常不安全的阿诚也一起送走。
梁仲春的夫人帮阿诚在内陆找了一家很好的外国医院,他在里面无知无觉地躺了整整五年,几乎睡过去了胜利到来之前的全部时间。
他醒的那天,收音机里正在播日军投降的消息。嫂夫人在他身边打毛衣,看见他醒了,惊喜地出去给远在上海的丈夫打电话:老梁,醒了醒了醒了!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可以正常活动他的手指,半年时间才可以说出完整的句子。
又过了一两年,他才可以走路。但是即使是走到病房门口那点距离,每一步都足够他痛彻心扉。
又过了几年,他才终于变得像个正常人了,可以说话,可以走路,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又有个人样了。
当然,这段经历,他自己知道就行,并没有打算告诉明楼。
尽管这样,他依然打听着明楼和明家人的消息。
你还担心别人呢,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梁仲春说。
虽然这么说,梁仲春还是帮躺在病床上的他各处打探明家人的消息。
明家人都过得很好,然后梁仲春告诉他。
明镜去纽约之前,已经秘密转移走了明家大部分的资产。明家的根保不住了,但是明家的钱她可是一分都不想留下来给日本人。她在上海是明董事长,到了纽约还是明董事长,可气派了。
明台是最不安分的一个。到纽约之后没几个月,他就和程锦云离婚了,之后大概该干嘛还干嘛。有人说他策反了王天风,具体情况梁仲春也不知道。根据前阵子梁仲春从中统那里探听到的消息,说最后见到明台是几个月前,在维也纳,和王天风一起,不知道是在执行任务还是干什么。
至于明楼,你别担心他,梁仲春说,他现在人也在国外,非常安全。
……阿诚终于放心了。
阿诚跟梁仲春是在上海分的手。
梁仲春总说他梁某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江山无论如何易主,风云无论如何变幻,他这样的人,总能苟活下去。
在战争的后期,梁仲春花了重金,买了一张中统陈立夫手书的特赦令,让他自己的身份,从76号的行动处处长又重新粉饰为中统卧底。本来他为日本人做事,就是为了在乱世之中保命保财。日本人一倒台,他当然立刻调转枪头,反过来帮忙对付日本人。
反正钱也捞够了,梁仲春打算移居别的地方,南洋或者欧洲。
他们两个,说不上兄弟一场,顶多是狐朋狗友。
可是虽然贪财些,梁仲春好歹保住了自己的命。
“你怎么知道抗战一定会胜利?”分手的时候,他们站在码头上,梁仲春看着黄浦江上涛涛江水,拄着拐杖问他。
“我不知道。”阿诚回答,“但是我相信。”
“就为了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相信,你差点连小命都丢了。”梁仲春说。
“可我们胜利了。”阿诚说。
“你们是一群傻子。”梁仲春笑了,“不过嘛,英雄都是傻子。我可学不来你们,但是我佩服你们。”
“我的傻兄弟,我们有缘再相见吧。”梁仲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带着老婆孩子上了船。当然,还带着他从阿诚那里掏出来的四成利。
“这么说,你现在可说是身无分文了?”明楼想了想,“我跟你说,纽约有钱人特别多,也许你该傍个董事长。”
阿诚笑着摇头。
“别说我了,说说你。”他对明楼说。
“我?离开上海之后,我到了重庆,重新以军统身份开始工作,一方面继续抗战,一方面暗中为组织输送情报。解放前夕,因为我的身份面临暴露危险,军统打算囚禁我。我就以去香港开会的名义逃脱了追捕,然后转道来了美国。”
“很好,”阿诚点点头,然后看看周围,“看来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家了,湖畔旁,树林边。”
“什么意思?”
“我在国内的报纸上看到了,明总裁就要和梅隆家族联姻了。”阿诚说,“订婚的消息都出来了。报纸上说梅隆家族的继承人比大哥小七岁,正般配。”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恭喜大哥。”
“酸溜溜的。”明楼说。
“没有,我是真心实意的。”阿诚说。
“道听途说,”明楼淡定地回答,“他们搞错了,要订婚的那个人是大姐。”
“啥?”阿诚有点懵。
“明总裁是大姐,明董事长才是我。”明楼说,“大姐已经把公司的股份都转到我的名下了。她说,父亲临终前说了,等我结了婚,明氏企业的股份就要转到我的名下。那个时候在国内,我不是已经在祠堂跟你拜过父母和大姐了吗,所以等我到了纽约,她就把股份让律师做了份协议,全部都转给了我。”
阿诚愣着神听,完全没想到这出。
“我怎么说来着,”明楼点点他,“道途听说。国内那些报纸,就知道捕风捉影,事实也不搞搞清楚。梅隆家族的继承人确实是个金发碧眼的,不过人家是个帅哥,而且追求的人是大姐。”
“那,那个人比大姐小十岁哪!”阿诚结巴。
“小十岁怎么了?”明楼说,“迂腐。爱能跨越性别,就不能跨越年纪?”
“可是,大姐不是最讨厌外国人了吗,她怎么会跟一个外国人……”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明楼说,“谁叫咱家大姐那么有魅力呢,把人小伙子迷得七荤八素的,天天追到她家门口。”
刚到纽约的时候,明镜天天忙着整理明家事业,跑银行,跑合作伙伴,学英语。
原来在上海的时候,她觉得上海就是世界了。
出来了,才发现天空之外还有更宽阔的天空。
她是在一个商业酒会上认识梅隆家族的继承人的。
在人群里,明镜一下子吸引住了对方的视线。她是一个漂亮又倔强的中国女人,说着不那么标准的英文,但是有头脑有手腕,还有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
对方约她吃饭,明镜一开始没整明白,还以为是要跟她合作。
梅隆家族是纽约有名的“老钱”,明镜当然欣然赴约,可是等她弄清了对方的真实意图,就完全懵了。
“不行不行,我已经四十多了,这要在我们那里,我都是要当奶奶的人了。”她跟对方说。
“结果你猜人家怎么说?”明楼说。
“怎么说?”阿诚好奇。
“我同意,对方说,你可以当我孙子的奶奶。”明楼笑了,“你等着看吧,说不定咱们两个很快就要做舅舅了。对了,我得赶紧告诉大姐一声你来了,她一定也很想见你。不过她现在不在纽约。”
“大姐不在纽约?”
“明家的企业那么多,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费城和纽约都有,她当然得到处跑。”
“你却这么闲,在这里画画?”
“这就是董事长和总裁的区别。”明楼说,“总裁是要跑断腿的,董事长只做重要决策。权力要下放,你管多了反而不好。”然后明楼想起来了什么,“对了,你不是已经身无分文了吗,有没有兴趣傍个董事长?你别看我这样闲,我现在可是纽约最有钱的单身汉之一。”
阿诚忍不住笑了。
“怎么又来这套。”他说,“还和在上海的时候一样,想要金屋藏娇?”
“哎,这个金屋比起明公馆可差远喽。”明楼说,“但是房子就在中央公园边上,窗户可以看到树,看到湖,景色倒还不错。”
阿诚点点头:“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房子。”
“可惜,只是个房子而已。就我一个人,家不成家。”明楼笑了,“总缺个得力助手,困了帮我泡咖啡,头痛帮我拿药,白天帮我打理生意,夜里帮我暖被窝。”
阿诚不说话,明楼就拉他的手。
“我看看,你把我的心弄丢了没有,是不是还好好收着?”
阿诚却突然站起身来,闪开了明楼伸过去的手。
“大哥……”他说,欲言又止。
“怎么了?”明楼也站起来,他看着阿诚,声音沉下去,“在国内结婚了?”
“没有。”
明楼看着阿诚手上的手套:“若不是戴了戒指,为什么不肯让我握你的手?”
阿诚抬起头来,看着明楼,笑容有些无奈:“恐怕我当不好大哥的得力助手了。”
明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强硬地抓起阿诚的左手,拿走手套,却只看到从小臂以下的部分全是义肢。明楼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两秒。
“手怎么了?”
阿诚的喉结动了动。
“爆炸的时候没的。”他说。
见明楼不说话,怕他伤心,阿诚连忙说:“等我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结疤了,完全没有痛的记忆。而且你看,小时候养母再怎么打我,也治不好我的左撇子,没想到现在倒是毫不费力就治好了,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右手使筷子使得有多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