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上多好的印象。
他想起来,自己上次偷偷溜进明家祠堂,还是很多年前,为了给被罚跪的明楼送饭。
他记得,那个时候明镜穿着一身黑色的旗袍,冷脸端坐在父母牌位底下的椅子上,宛如一个玉面罗刹。
而刚刚跨进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着,那时的场景突然和眼前的场景重叠了起来。
麻烦大了,他想。
果然后脚跟还没站稳,就听得明镜大喝一声:“跪下!”
他看见在人前端着架子耍着威风的明长官,这时竟然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长姐威严,可不是说着玩的。阿诚顿时觉得膝盖一紧。
“你不用跪。”好在明镜说了,让他顿时松了口气。
“明家祠堂只有明家人才有资格跪,”明镜瞟了他一眼,“这么想跪,等你成了明家人再来跪好了。”
阿诚赶紧立了个笔直,想着无论如何,他也要保护好自己的膝盖。
好在明镜的矛头,主要还在她这个弟弟的身上。
“你说,我今天要是不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留在汪家?”
“怎么可能。”明楼说,“今天明着是汪家家宴,实际上不过工作聚餐,我只是例行列席一下,吃了饭就打算走的。”他说,“你可以问问阿诚,我是不是让他等我小吃两口,就送我回明公馆?”
明镜的视线滑到阿诚身上。
无需任何人教他,阿诚立刻答道:“没错,先生是这么说的。”
毕竟,明楼才是他的衣食父母,手里还捏着他想要的筹码。
“好啊,你们两个倒是会一唱一和,在这里给我演双簧。”明镜看向明楼,“明大少爷,你当着死去的父母的面,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心底是不是还喜欢那个汪曼春?”
“绝无此事,”明楼说,“都是误会。”
“误会?”明镜冷笑一声,“只怕今天我要是晚到半步,你都成了汪家女婿了。”
“不,今天就算大姐不来,我也会严词拒绝这桩婚事的。”明楼说。
才怪,阿诚心里想。
这人太极学得太好,惯会借力打力。
拳头藏在袖口清风里,实则拳拳到肉,看上去却轻飘飘,让你摸不着他出拳的门道。
明明是他拒绝了你,你还替他痛心惋惜,仿佛他才是最受委屈的那个。
“你啊,怎么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明镜摇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今日在我面前,就说心里没有汪曼春。那么改日见了汪曼春,是不是又说,你只是迫于我的压力不敢与她结为连理?”
“明楼不敢。”
“好,既然这样,那明天你就给我去跟程家大小姐见面,我要让所有上海滩的人都知道,能当我明家媳妇的必须是个德才兼备知书识礼的大小姐,不是那个卖国求荣附逆为奸的汪曼春。”
“这个,恕明楼难以办到……”
话音还未落,明镜突然拿起了案头上祭着的马鞭,甩手就是一鞭子。
明楼猝不及防,鞭子就狠狠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啪地一声脆响,直惊得阿诚的眼皮也跟着狠狠颤了一下。他脚步一动,正想上前,突然想起这里是明家祠堂,连明楼都没有说什么,哪里有自己造次的份儿,只好还在原地站着。
“明大公子,清醒了吗?”他听见明镜厉色问明楼。
“清醒了,谢谢大姐。”
“好,清醒了就好,清醒了就想清楚再说话。”明镜说,“你在外面怎么信口雌黄我不管,在家里就给我好好说人话。”
“当然。”明楼挺起脊背,“大姐要听真心话?”
明镜重重把马鞭拍在案头上。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若敢有半句虚言,家法在这里候着。”她说。
“大姐请问。”
“你为什么不肯与程小姐相亲,是不是怕得罪汪芙蕖,丢了现在的官位?”
“大姐,你真的误会我了。我不肯去见程小姐,是因为心有所属。”明楼的声音低了下来,“你叫我怎么能看着心爱的人在身边,还去和别的人谈婚论嫁?”
明镜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阿诚。
阿诚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简直要被明镜锐利的眼神烧出两个洞来。
可他心里暗暗叫苦,面上还不敢表现出来。
谁叫他着了明长官的道儿呢。照片是自己拍的,拍就算了,还白白送给明楼。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他想。
明镜的眼神从阿诚身上又移回明楼身上。
“你回国不过一个多月,你们两个……”明镜说,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自己打了个磕绊,“……你们两个是怎么搞到一起的?”
“我也不知道。”明楼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明镜急了,“又想糊弄我!”
“我绝无糊弄大姐的意思。”明楼声音沉沉,仿若自胸腔深处发出,“只不过爱情来时如疾风骤雨,待到发现已润物于无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明镜斥道,然后见明楼低下头去,额发凌乱地堆在额前,仿佛失去了生气一般。
大概还是有些不忍心,顿了顿,她忍不住迟疑地开了口。
“你……真心喜欢他?”
“不只是喜欢。”明楼抬起头来,眼睛里仿若重新燃烧起了热望,“我对他,不过一见如故,二见钟情,三见……便再无彷徨。”
明知道明楼只是在演戏,但不知道为什么,阿诚心里某个地方却微微震颤,仿佛春日池塘,被微风吹乱了波纹的方向。
明镜不说话,许久,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看阿诚。
“你呢,阿诚先生,又为什么喜欢我这个弟弟?”
“年纪大,知道疼人。”明楼替他答道。
“我问他,你闭嘴。”明镜瞪他。
“是是。”明楼低头应着,侧过头瞟了阿诚一眼,“大姐问话,你好好答。”
明楼用眼神暗示阿诚认真配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就是我的筹码都捏在你的手上嘛,阿诚想。
平时他鬼主意挺多,一秒钟脑子里就闪过好多点子,就连一肚子坏水的梁仲春也比不上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阿诚的头脑里却空空如也,就跟被一锤子砸傻了似的,竟是一个主意也没有。
“你说啊。”可明镜盯着他,目光如炬。
阿诚吞了吞口水。
……为什么喜欢明楼呢,他想。
这是一个比哲学更难的命题,却也比呼吸更简单。
“因为先生的手暖。”
“啥?”明镜和明楼同时问道。
“我从小手冷,到现在也一样,有时候夜里手冰冰的,冻得我觉也睡不着。”阿诚说,“所以我一直想,以后如果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
阿诚一直盼望,能够遇到那样一个人,双手炙热。而那个人的灵魂也和双手同样炙热。
那么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他,任他驱使。
那么就把自己的腿交给他,为他奔波。
那么就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作他盾牌。
那么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他,无悔无改。
知道明楼和明镜都在看他,顿了顿,阿诚说:“……所以我一直想,以后如果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在冬天愿意帮我暖手的话,我就和他在一起。”
“于是有一个晚上……”明楼接过话头。
“好了,不要说了。”明镜瞪了明楼一眼,“这种不三不四没羞没臊的话,不准在祠堂里说。”她仿佛不耐烦地对他们两个挥了挥手,“起来,都给我出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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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家祠堂出来,毛衣里的衬衫前襟已经完全贴在身上了。
明明是冬天,阿诚愣是出了一层薄汗。
他从二楼的楼梯上快步下来,往门口走去,阿香却叫住了他。
“晚饭好了,阿诚先生不吃了再走吗?”她显得很惊讶。
“不了,不了。”他立刻道。
还留下来吃饭?他恨不得一秒都呆不住了。
“我还有点事。”他说着出了门来,伞也顾不上拿,直奔停车的地方。
直到坐上汽车,才觉得喘出一口大气,仿佛逃亡成功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刚刚小祠堂里的情景,不禁脸和心一起发热。
一直自诩演技颇佳,可是比起演戏连草稿都不要打的明大长官,自己显然还是差了道行。
刚刚自己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也只有自己知道。
他摇了摇头,把车钥匙插进锁孔,打算发动引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汽车在冬日里冻得久了,引擎怎么也点不着,点了好几次火都没有反应。他爬出汽车,绕到前面,刚刚打开车前盖,立刻一阵白烟冒出来,呛得他挥了挥手。他一边咳嗽一边检查,发现水箱算是全毁了。虽然阿诚也懂一点修车,但这可不是他这种三脚猫师傅能够搞定的问题。他突然想起下午书记员对他说,昨天李师傅送明长官去乡村俱乐部回来,说车子不太好,引擎盖有怪声,要他最好下午拿去修修,别耽误了事儿。那时他没放在心上,现在却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