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风微凉,红衣浮泛,如踏碎他们城池的十万旌旗,无情远去。
古陵逝烟满目赤色,一腔怒意蒸腾,濒临爆发。
却有别的声音抢在了他前头。
“当啷”一声,随即是一个矮小身影,如蜂扑入花心,死死抱住宫无后,嘴里哭哭啼啼呢呢喃喃,烦不胜烦。
对宫无后而言,胜于仙乐纶音。
他甚至安慰地拍拍那人的背,那容色、那气息,简直称得上柔情。
那人不住拿袖子擦去怎么都止不住的眼泪,听到了什么,又连连点头,接着细心扶着他并肩走了。
大宗师始终不发一语,只是慢慢踱到那二人方才站过的地方。
三尺朱红蒙尘土。
古陵逝烟弯腰,拾起了那把剑。
再名贵的珠宝,染了污泥,也是无比可厌的存在。
什么叫恩断义绝,如何断?如何绝?
西宫吊影不知该说什么,只恐怖地看到师者目中秋水萧疏。一丝丝的龟裂感像什么鬼怪的生物扩张在体内,终至破碎缭乱,面目全非。
第35章 三十四、兰佩荐烟尘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这章又卡了OTZ 因为实在太难想象西宫VS宗师的场面OTZ
当然也是因为被拉去开了个一万二的小灶,然后久久无法从肉香中回神……(-__-)b
这个,我只能说,只是师尊在吃醋!且吃得不走寻常路!
然后关于丹宫红宝耳钉的梗,我问遍了认识的烟都居民,众人一致表示,那是师尊给丹宫戴上的!所以我就尊重下民意惹!不服来战!
西宫吊影从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书里抬起头、看到凉守宫挥舞着白色绢宫扇口齿不清地呼喊着“西宫啊——”一路张牙舞爪地穿过烟雪九重的庭院朝自己奔来。他敏捷地从座椅上站起,闪身,几许痛快地看着对方扑了空、一头磕在坚硬的楠木椅腿上,“砰”的一声。
凉守宫不愧训练有素,忍着痛,嘴里夹杂着“嘶”“嘶”的抽气声,“西宫啊!快去冷窗功名看看吧!那两位大人快打起来了!惨绝人寰啊!”
西宫吊影脱口而出:“慌什么!”他丢下手里没看完的文书,疾步往外走。
这一唱一和,对答如流,何等熟稔,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却一路恍惚。
不久前大宗师天地人三剑齐出,动地而来,结果是山谷抹平、河路改道,原本的平原林地,现在汪洋一片。虽然发生在人烟相对稀少的边境,但河水漫流迟早会淹没大片农田村落,损失将难以估算。故而在此之前,他满脑子都是加固堤防,迁徙人口,堤坝要加多高多长,生民要迁几何,迁到哪里。头大如斗之余,还要传信让陷在幽梦楼的澹台无竹赶快撤出卧底在儒门天下的暗桩。更加大祸临头的是,这一次的交易算是把逆海崇帆得罪了个彻底,只怕不久就会迎来他们的大举讨伐,需即刻开始整军备战。幸而羽部传来消息说勉强走脱的黑罪孔雀伤得不轻,短期内不至于反扑,烟都大概可以从容准备。而除了上述种种,宫无后离奇中毒手法诡异,也不能放任不管,可眼下只能等人伤势好些再去细问。再远一些,傅月影还是没有找到,荼山之事一日不了结,就一日都是个悬在烟都头上的疑云。
凡此大事小事地铺盖下来,不容你喘息。
各部亭臣天刚蒙蒙亮就被抓进烟雪九重,主事本就是个极细致的人,事情又牵连甚广,哪一件都是一不留神就要动摇根本、遗祸万年的大事,众人反复参详,锱铢必较,一直人仰马翻地被折腾到四更天才许放行。西宫吊影倒是没受什么伤,但是护着宫无后死里逃生,早已筋疲力尽,却还是像弥留之际、为了见到想见的人而死死吊着一口气般,把当下紧急的事项交待处置下去。下面的人完全处在震撼的消息一个接一个、要做的事情一波接一波的乱套与紧张中,也就没人注意到他们精细入微的年轻主事偶然一垂眸掩去的深深困倦与失神。而等到人群散去,脑中还是余音绕梁的吵闹,拿起一张纸都要看很久才知道写了什么。
但尽管最后一丝力气都快榨干了,他却觉得无比安宁。在杂乱无章中,在纷扰如麻中,在空转虚耗中,他把自己很好地保护起来,那些不敢见的人、不敢想的事,统统都可以隔绝在外……
直到现在。
宫无后一身鲜红的单衣,妖娆流曳,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艳得如同忘记往前走的光阴。
再往前的陛阶上,师者一如往常轻描淡写的素衣飘阳景,被凯风旋起、又轻盈落下,却是惊鸿照影一般,本能地就逼着他沉下眼去。曾经,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就在这道身影背后,无声而终。
这是多么常见的景象,他早已习惯,甚至已经不觉得有什么错。然而此刻,他突然对结果毫无把握、突然就深深厌倦了这上下求索。
今日的云稍多了些,阳光无法肆意地穿透,侥幸躲过了湮灭的薄薄的晨雾如柳絮、如丝绒,挥之不去地围绕着他,他轻易地把它们撞破、染一身清寒,如无数的往事曾走过。这是他们的烟都司空见惯的晴天,太阳总是显得柔软慈悲而温情脉脉。
而狭路的两边是深渊,后路在粉粹。
四面楚歌,无人来救。
鼻尖盘踞着血腥与阴湿的气味。
是朱寒。
人已受过重刑,血迹斑驳看不出面目的脸上已经神气痴木,昏昏欲绝,又见他两股垂垂,脓血横流,把抱着他的宫无后的红衣染成了深紫。
西宫吊影不忍地别过头去。
怎会是朱寒?怎能是朱寒?
烟都主事游走庙堂,久经风雨,此情此景也如走在血海尸山一般,头皮发麻,却还一壁镇定地在昏蒙中开口:“不知朱寒犯了什么事,让师尊如此生气?”
宫无后浑身每一根骨头似都在磨砺而发出声响,“他就是要杀掉朱寒!就是要杀掉朱寒!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嗓音变了调,格外凄厉地划过在场所有人的神经,整个人犹如艳阳下行将溃散的鬼。
大宗师不语,回答他的是凉守宫:“丹宫怎么能这么说?朱寒同逆海崇帆里应外合,借机给丹宫下了毒,险些害丹宫命丧黑罪孔雀之手,证据确凿,其罪当诛!”
西宫吊影脑中轰的一下,实在想不通这当中的前因后果,震惊数拍才对凉守宫厉声道:“当日吾与黑罪孔雀正面接触,亲耳听他承认对丹宫下毒是逆海崇帆所为,与朱寒无关!”
白色绢扇摇来摇去,凉守宫眉飞色舞:“逆海崇帆自然是幕后主使,但是也得有人在烟都替他们卖命才好得手。这个朱寒,看着年幼无知,实际上包藏祸心,实在可恨!守宫我,奉大宗师之命,严加审问,这小子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受不住刑,打了几下,一下子全招了!”
宫无后昂首怒斥:“明明是屈打成招!今日吾就是要将人带走,你们试试!看谁敢拦阻?”
西宫吊影见他本就伤重难支,又兼急怒攻心,当即心乱如麻,眉峰拧成一团,问道:“既然说证据确凿,那么人证物证呢?”
凉守宫洋洋得意地摆摆手,便有监牢狱卒端着一方漆盘摆到桌上,红橙黄绿蓝靛紫,各色香囊眼花缭乱地摆成一行,都被人剪开,细细的粉末堆成一座小丘。
宫无后瞳孔骤然一缩。
雪白的扇面挑起其中的一个,凉守宫刻意做出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来:“西宫可知,这红色的香囊里被人搀了雷公藤,这蓝色的香囊里被人掺了马钱子,这紫色的香囊里……”他一样一样如数家珍地报过去。
西宫吊影身上金风吹遍,冷汗涔涔,低声问宫无后:“这些、都是朱寒的?”
宫无后不说话,只用獠牙一般的凶恶眼神盯紧着那些丝织物。
“……您看看,份量都是精心称过的,需得用上一段时日才显出药性,而不早不晚,就在丹宫退敌之日。朱寒之前也承认了,直到丹宫出行当天,他还送过一只香囊让丹宫随身佩戴。啧啧,真是狼子野心……”
“住口!”宫无后三尸暴跳,扬手就是一掌劈向他。
凉守宫抱头一滚,掌风被堪堪避过,正击中那堆物证,白光过尽,皆化作齑粉。
僵卧怀中的朱寒被这内力一震,又从幽冥彷徨中醒来,口舌翕动,声音微弱,却那么清晰:“……公子……都是朱寒的错……都是朱寒的错……与爹无关……”
宫无后痛得急骂到:“胡说!没有做过的事情乱承认什么!”
侍童双眼无光,大约已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嗫嚅着分辨着。
凉守宫抱着脑袋在一旁高声提醒:“你们听!你们听!人犯亲口供述!”
真是人证物证俱全。这么个人证物证俱全。现实是这样的犬牙交错。西宫吊影越过喋喋不休的凉守宫望向大宗师,后者只管听他们争执,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不置一词,不偏不倚,公平决断。直到最后,像是要刻骨铭心般地、只问宫无后一句:“丹宫打算怎么处置呢?”
朱裳茫茫而动,屡变波漪,金霞欲下,还能说什么,拼却这千华锦缎、万金玉带,鱼死网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