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者,要有出剑的胆魄,更要有收剑的气概。’——仲王,承让。”
西宫吊影闻言几欲喷饭,赶紧拿眼角打量古陵逝烟,大宗师依旧是容颜肃冷,喜怒无形,但是分明看到他抓紧了桌角,身体微不可见地一阵轻颤。憋笑之苦,也就只有这个大弟子能揣摩一二。
但对于不明就里的外人而言,他们只看到百里冰泓还维持着倒地的姿态,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气得浑身发抖,却动弹不能;霜旒玥珂简直怒发冲冠,再没多余的理智还能让她淡定地说些场面话,好让冰楼这一方下得了台,情急之下,扭头望向下首的龙宿,美目含泪,泫然欲泣了;龙宿本能地举扇一挡,隔开那视线,心想我一外人,被迫出席这种场合已经是极限,千万不要还指望我再蹚你们两境的浑水。
西宫吊影见状毕恭毕敬地对古陵逝烟一躬身:“师尊,你看……”
古陵逝烟会意,抓住这个塑造一代宗师形象、广施仁义道德的机会,飘然上前,凛眉怒斥宫无后道:“孽徒!”
宫无后翻了个白眼望天。不过此时心情愉悦,就没当众再拆他师尊的台,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下场入座。自然,师徒错身行过的当口,仍是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说了句:“真会演。”
那一头,古陵逝烟已走到百里冰泓身前,慈眉善目地亲切安慰了一通大约是“王者无好小勇,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居上位者,当以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的大道理。
霜旒玥珂眼见烟都得了便宜卖乖,却只能哑巴吃黄连,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
偏偏古陵逝烟风姿卓绝,更兼四境内公认的泰山北斗,积威素重,说出的话就是带着一股天然的说服力,加之一身暖香融融,闻而欲醉,百里冰泓也就昏昏然握了古陵逝烟的手站了起来。
宫无后还惦记着跟西宫吊影的赌约,把剑交还给朱寒捧着,转过脸去问:“五百五十八颗?”
西宫吊影拂过鬓角碎发,笑道:“不差分毫,分毫不差。”只见那墨绿色的瞳眸,沉沉如璧。
第12章 第 12 章
突然下起雨了。初夏的午后,略带暑气,被雨水一冲,这平沙漠漠之地浮起一片迷茫的雾气来。站在玉龙台上极目四望,也觉得这瞬间的景致和烟都那么相似。
一柄油纸伞,不多时,水珠连成了线,顺着伞骨跳脱而下。
天地都旷静无垠,唯有这雨点,像在彼此互诉思慕。
清凉的水雾乘斜风扑面。走在曲折往复的回廊里,却不担心会迷失,因为红衣在灰蒙的天色里耀眼得无法忽略。
四周静极了,能听见朱虹长长剑穗轻摇时、镶嵌金石撞击的粼粼轻音,以及剑鞘上那只虎头铃让人安心的颤声。正红色衣摆、暗暗提花,此刻不胜凉风的无力般拂在那曲栏、散落了一地,如断霞晚照一样。宫无后脸上、发上已是薄薄一层水汽。不知梦里会不会冷,但呼吸确是格外匀停。
西宫吊影把伞挪给他,立住了。
醒来的时候雨还没停,也看不出时辰。一把伞迎着风斜撑在头顶,细细的雨线织成一道帘子似的,感觉周遭都是幽深的凉。原本馥郁的荼蘼气味混着隐幽的一点兰草香,润透了,结果倒变得沉敛下去,深吸一口气,恍惚觉得人也不再是漂泊的了。
宫无后伸手去接那些滚落的雨滴,淡淡开口念道:“韶华胜极。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注1]
声声慢,而微带暗哑,正如花谢的落寞一般,又似极薄的刀刃拉在心上。西宫吊影闻言,心绪一阵起伏,似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伤感彷徨,不觉蓦然应道:“长乐未央。记取东平山岳在,星云变,不曾改。”[注2]
东平之树,向死而生——宫无后一惊:“吾不过随口一言,怎么引来西宫这般咒誓之辞?”
西宫吊影似是失神,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久客思归,唯有东平之树。’只是想回去罢了。”
宫无后起身,取剑抱在怀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先一步走在前面:“那就快回去吧。跟冰楼的人待一起,冻也冻死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曲廊慢慢回返。
“西宫寻吾何事?”
西宫吊影这才想起正事,于是从袖中拿出一块青玉佩来:“没什么事,只不过前几天得了块玉,一看这颜色,总觉得很衬朱寒,托你转赠。”
宫无后接过来一看,水头长,但却是块新料,在珍宝琳琅的烟都宫里,只是排不上号的一块顽石罢了。“西宫当了三天梁上君子,出手也这么大方。”
“当然比不上师弟你那块血沁。”
西宫吊影没想到宫无后把他随便聊到的一句话当了真,从朱家辞行前,竟遵从访客之例要给朱寒送礼,因随身没带别的东西,就把脖子上挂了十几年的血沁送给了他。那块血沁传言是古蜀国望帝杜宇啼血而成的一块千年血玉,“望帝春心托杜鹃”一语的物证。是在他尚未入烟都的久远前,杜舞雩感念古陵逝烟救命之恩所赠。古陵逝烟素爱玉,一直珍而藏之,从不示人,后来怜惜幼时宫无后在无情楼修行凶险,某次去探他时,亲自取出挂在他颈上,希望这块古玉替他消灾挡祸。
然后,一夕之间,这块价值连好几城的玉易了主。
宫无后似乎对这件事的恐怖级数还毫无察觉,甚至连这块玉哪儿来的也不大记得了,淡薄的年幼的印象里,似是哪一次伤到高烧数日、意识不清的时候,突然胸口多出来的一点凉意。但在那段疲于奔命、朝生暮死的时光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记住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事的来历。于是那天早晨随手送了朱寒做谢礼。
但是西宫吊影却清清楚楚看到席间古陵逝烟看到这块血沁时一瞬的眼神,如果化作实体,朱寒必已被乱箭射穿、千刀万剐了。
于是口气顿时冷了:“丹宫在烟都自有无上荣宠,但是宫闱之内,尚有法则,侍从所佩若太过奢华,就是僭越,这是犯了大忌的。”
宫无后很久没有听过西宫吊影如此威严的话了,很不适应地心跳快了两拍,但仍嘴硬道:“朱寒是吾软红十丈的人,不受你们宫规约束。”
西宫吊影知道不能激他,就又放缓了语气劝说:“师弟在烟都多年,也知道烟都一贯为政,都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而放在宫里,我的理解是,有时候要保全一个人,反而要故意冷落,这样才能让他避开锋芒,是为长久之道。”
宫无后向来心思灵透,果然觉得西宫吊影所言有理,一面收了玉,一面还在问:“那块红玉真有那么值钱?”
虽言思归,但第二日一早,冰楼公主带着一干甲胄之士气势汹汹找上了门。公主泪痕凌乱,眼中怒火熊炽,大步冲到烟都居处,厉声喝道:“宫无后!还我皇弟命来!”
霎时冰凌交坠,严霜侵户,整个玉龙台都被冰气笼罩,茫茫一片。
朱寒慌慌张张从外间跑进来:“公子!不好了!那个冰楼仲王突然中毒晕迷,冰楼的人正在外面吵着要来抓公子!”
宫无后眉峰一蹙,半梦半醒,一时间也有些迷茫,复而大怒,起身便要往外走。——比武被打到毫无还手之力,就唱这么出苦肉计来找面子么!
朱寒急忙拦住:“公子不能去!西宫大人特别交待了,让你千万不要出去!”
宫无后一听反而怒意更甚,一把推开了朱寒,疾步而去。
“公主指名道姓要来抓吾徒,可有凭证?”古陵逝烟已只身挡在冰楼睚眦目裂的一群人前,说话却还是不急不缓。
霜旒玥珂红着眼道:“所有器具、饮食全部都是事前检查过的,断无疏漏!这件事烟都主事与我冰楼副楼主都是见证!何以我皇弟突然毒发?此地烟冰会面,外人无从涉足,其间只有宫无后曾同他交手,定是那时候用了什么阴毒手段,害我皇弟性命!”
古陵逝烟冷冷一笑:“如此说来,就是空口无凭了?”
“证据是要找出来的!还请大宗师交人,当面对质,自然真相大白!”
“公主既无真凭实据,恕古陵逝烟不能应允。”
“大宗师!你未免护短护得太明显了吧?”霜旒玥珂怒意扬袖,朱栏画栋顿变玉砌雕阑,天地瞬现飞雪之景。
古陵逝烟眼锋一扫,负在身后的手轻抬,赫然百代昆吾破虚而出,通体玄黑,仿如一块沉水香,呼吸一般不着痕迹、却分明有千钧之力的气息缓缓自悬浮的剑身透出,只一瞬,飞雪凝滞,空气被抽干了一样,时间也静止不前。所有人都被这股巨大压力压得透不过气,连维持站立都那么困难。
“非吾护短。公主,此刻古陵要说的话,亦与两境交往无关,只是身为吾徒授业之师、为一份纯然武道尊严而言。”大宗师抚剑,徐徐言道,“吾徒两岁入我门下,十数寒暑,未曾一日废弛。执天策于朱虹之中,揽盛气于锋辉之外。剑道幽玄,碧血相就。一招一式,皆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昨日与仲王论剑,亦是公平一决,人所共见。若为求一胜,而行阴损之举,吾徒、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