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秣陵的眼睛黏在了桌子上。
桌子是普通的桌子,小秣陵每天要擦它很多遍。上面的酒杯也是普通的酒杯,客栈里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几十个。稀奇的是这酒杯斜斜嵌在了桌子里。
紫面大汉的目光仿佛要将三楼盯出一个洞。可是洞里并没有钻出什么人,什么猫,什么狗。非但没有人,连句招呼也无。
他冷冷道:“我想这里确实没有陆小凤。”
“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的,又怎么会是陆小凤。”
说着紫面大汉收起银锁链,往门外走去:“走吧,这里只有陆小狗,没有陆小凤。”
他在和谁说话?
小秣陵往门外看去,这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静悄悄站了一行人。他悄悄数了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十八个。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走路竟然没声音么。
那个紫面人眼看就要离开,却在跨出门时又停了下来。只因为有一个人已经挡在了门口。那个人一身红色披风,两条胡子和眉毛一样的挺拔秀气。
可是紫面大汉却皱紧了眉头:“你不是陆小凤。”
那人道:“我就是陆小凤。”
“你不是。”紫面人肯定道。“假冒陆小凤的人,我一路以来,已经碰到过不少。”
说着,他手里的勾魂锁也已经出手,一丝情面不留,没有任何花招式,横冲直撞,说击东就击东,说打西就打西,银链带起的风,呼啸锐利,如同黄泉下奔腾的流水。这确实是要人性命的招式,也确实是取人性命的锁链。
陆小凤胸口一缩,躲避了迎面一击。银面大汉欲向方才一样收回银锁,却变了脸色,只因他的锁链已经收不回来。它正被两根修长的手指牢牢夹住,银锁链变成了银泥鳅。
四条眉毛是陆小凤,也可以不是陆小凤。可是灵犀一指,却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
陆小凤丢开银锁道:“听说京城新升了个捕头,带着手下一十八个弟兄,破了大大小小案件无数,风光无限。还听说他最近不在京城,一路南下。”
方奎冷冷道:“你知道的挺多。”
陆小凤道:“人在江湖,想要保命,总是想多知道一些的。总捕头擅使一条银锁链,拿手功夫是穿云十八式。阁下想必就是勾魂手方奎方总捕。”
方奎道:“世人谬赞勾魂手,却抓不住一只鸟。”
陆小凤道:“鸟会飞。人若是会飞,也能抓住鸟。”
方奎道:“那么请问,凤凰要怎么抓?”
陆小凤哦一声道:“凤凰也是鸟,只是只大鸟。是鸟就能抓。”
方奎眼神闪了闪:“我现在就要抓这只大鸟。”
陆小凤还没有说话,旁边忽然起了个声音:“稀奇真稀奇,半夜去抓鸟。陆小凤,你听过么。”方奎心中敲响了警钟,一个身影像鬼魅一样出现在墙头,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陆小凤淡淡道:“捉奸我听过。”
那人又道:“喂,人家要捉你了。你怎么不跑?”
陆小凤板着脸:“我是人,既不是鸟,也没有奸。”
方奎也板着脸:“可你杀了人。杀了人,就要偿命。”
陆小凤当然杀过人,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不但要挨刀,还要捅别人一刀。因此与他结下梁子的仇人,自然也有很多。眼下跑到他面前来,说要杀人偿命的,却只有方奎一个。
陆小凤道:“我杀了谁?”
方奎道:“花满楼和西门吹雪。”
陆小凤笑了。
这确实是个很好笑的笑话。这个人连谎话也不会编。陆小凤的朋友遍天下,值得深交的恰好就是那么几个,又恰好方奎说的,就是那几个中的两个。陆小凤从不会刁难朋友。这两个人,随便一个拿出来,都是让陆小凤只能跑的份,何况是两个一起动手。月亮从云中探出了头,今晚的月亮只有一半,仿佛也懂人间悲欢离合。
陆小凤笑了,就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奎冷笑道:“有人看到的。”
陆小凤道:“这个人在哪?”
方奎道:“他在京城。”
陆小凤道:“我若是杀人还能被他看见,为什么不杀了他?”
方奎道:“你同我回京便知。”他的勾魂锁已经又举了起来。
陆小凤叹道:“看来我不得不回京城。”
方奎眼睛一亮。他若要捉拿陆小凤,自然是没有十分把握,所以他带了一十八个人。可是这一十八个人齐出手,要绑住凤凰的脚,怕也是难。好在陆小凤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只要你知道这个弱点,不但不用和他动手,他还会乖乖跟你走。
上官丹凤就这样让陆小凤和她走过。方奎虽然不是上官丹凤那样美丽的女人,可是陆小凤还是会和他走的。因为他知道空穴不会来风,谣言不会平地起。能放任流言四起,花满楼与西门吹雪,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
第30章 似是故人(二)
进京的路上有个驿站,驿站前有个茶亭,茶亭里是一对爷孙。
老汉发须皆白,一杆黄铜长壶使得如火纯青,孙子刚刚总角,茶水端得很稳。他们衣着寒酸,脸上却洋溢着愉快。今天的进账不错,还能多出一些匀给孙子买糖。
的卢的卢,远处马蹄声又近了过来。
几个人跳下马来大声道:“老汉,喂马!”
这本是做惯的活,老头差孙子去了,赶上前问:“好汉,茶三文一碗,要上一壶?”
一壶够倒八碗。八碗够喝两次。
那些人左右一看,痛快应了,走进来道:“手脚快些。”他几个脱下帽子,老汉内心嗬一声。原来这四人额角竟都纹了一朵花。分别是牡丹,菊花,山茶,水仙。花若是纹在女人身上,一定是娇媚非常的。可这四个人,不但不是女人,还是棱角分明的大男人。
纹了牡丹的道:“我要凉的。”
纹了菊花的道:“那我要不凉的。”
纹了山茶的道:“既然如此,我要温的。”
纹了水仙的左瞧瞧,右看看,道:“好,那我就要烫的。”
老汉不认得,别人认得。这四个言行举止奇特的粗汉,又称“玉面四郎君”,自牡丹起到水仙分别是一郎、二郎、三郎、四郎。他四兄弟平时都散在各处,因为他们不爱同一样东西。所以就算是喝个茶,也要与旁人不同。茶尚且能分出个凉热,总有些东西,是分不了的。
比如一个人的命。
这件事难得的不叫他们争抢。因为这条命值万两黄金。万两黄金分成四十份也够人逍遥快活一辈子。何况只分四个人。
清晨,鸡鸣了第二声。薄雾刚起,清白的像是姑娘打出的呵欠。豆腐坊的人很快就要开始磨今日的豆腐。京城尚未苏醒,六扇门却一夜未睡。六扇门不知何时来了两位客人。一老一少。少的刚及总角,老的手里挽了个篮子。人情世故,只要打点一下,总是能通融一些的。两人与捕头大哥说了会话,老的就拎着篮子进去了,留下个小的蹲在地上捡石子玩。
六扇门守备森严,它的牢房是全京城最坚固的牢房,外面的鸟飞不进,里面的人飞不出。就算是西门吹雪想要劫狱,恐怕也要思虑周全,再费一些功夫。
捡石子的孩童很快就没了耐心,转而纠缠看门人:“大老爷,里面有好玩的么?”
捕快道:“会飞的鸟好不好玩?”
孩童奇道:“会飞的鸟到处都是,这有什么稀奇。”
捕快道:“可只有我们这的鸟会喝酒。不但会喝酒,还喜欢姑娘。”
鸟要喝酒,岂非成了精怪。孩童扔开了石子,现下他已经觉得十分稀奇了。可惜他没进去。但他的白胡子老大爷,说不得能见到那只会喝酒的鸟。它的羽毛不知是什么颜色的。
会飞的鸟多。不会飞的鸟少,偏巧马奎就带回来一只。
现下他正好好地睡在稻草堆上,神态安详,仿佛身下不是一堆草,而是一床云锦。
老汉步履蹒跚,走到牢房外,一屁股坐下来,从篮子中拿出妙音寺的素菜,玉芳斋的包子,最后拍出一坛京城老字号酒窖的“千金不换”。他就这样吃着菜,啃着包子,喝着酒,再看着仿佛睡在云锦上的小凤凰。
老字号的酒,到底是不一样的。香味就不一样。死人都能香醒。
陆小凤不是死人,不但不是,还是个酒虫。
他终于动了。
陆小凤腾地一下坐起身,大骂道:“司空摘星。你来这里,莫非就是喝酒吃菜的么。”
这里明明没有司空摘星,有的只有古稀老头。
可老汉嘿嘿一笑,声音忽然变得年轻起来。
他道:“我不但来喝酒吃菜,还来赏猴。”
说着,老汉仿佛要气陆小凤一样,当着他的面,又灌了一口酒。
牢房栏栅狭小,就算陆小凤使出隔空取物,酒坛也过不去。司空摘星为了防止陆小凤偷喝酒,特地没带酒杯。他十分得意道:“你吸呀,你要能喝到酒,我就给你挖蚯蚓。”
陆小凤气成了田鸡。
他忽然伸手一指:“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当然不会在这里。
可是这四个字足够让司空摘星回个头。他回头的时候心中暗呼中计,可手中已一轻。陆小凤将酒坛平地一托,里面的酒就像长了眼睛,嗖嗖嗖飞到了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