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握紧了银子,忍不住道:“不是给过了?”
花满楼道:“之前的银子,是带路费。现在的银子,是谢谢你没有带错路。”
他这意思,是分明知道他原本想把他骗到胡同里,伙同别人打劫了?小乞丐目瞪口呆,这也值得谢?只不过是因为之前知道了他是一个不好下手的人,才打消的念头罢了。
大约是今天脑子坏子。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眼看着这位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似的公子转身要进那西堂胡同,不由得再一次没有忍住的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是想偷你的玉坠?”
“若是别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你。可是这个玉坠不行。”
花满楼听到这句话,将视线转向他。明明知道这个人看不见,但被他看着,却让人有种连灵魂都在被直视的感觉。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温和,丝毫没有愤怒和吃惊。只笑着说:“不然,只怕我一个朋友会很不甘心。”
“善与恶不过是在一念之间。你肯收手,不论原因是什么,结果总是好的。”
花满楼摸了摸他的头,叹息道:“可惜我是一个瞎子,不然也不用麻烦你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能在泥土之中寻出金子,能在萧败的景色中嗅出未出苞的种子的清香,能看到黑暗的背后依稀透出的光亮。
并非花满楼是一个烂好人,只不过他对人向来比较宽容,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只不过因为生活的影响而染上了恶习,却并未完全泯灭良心的孩子。那有什么不值得他去宽恕呢?要想愤怒,大约也只是感叹恶劣的生活境遇罢。
更何况,他同偷王之王还是朋友。
花满楼面上带着笑,朝那巷子深处去了。
有的人眼睛瞎了,心还亮着。有的人眼睛没瞎,心却早已迷失在了黑暗中。
小乞丐呆呆的看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手上那一块银子,仿佛是因为带着人的温度,居然烫手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段。
窝想起有一次在车站被人骗。
第一次窝想看人是不是真的要看眼神,然后窝信了。
第二次的时候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人相同的话,还有同样闪着泪光的眼神,窝和她相对无言,当时超想说尼还认得窝么。这也是狼来了的戏码啊。
第11章 沽酒老窖(十一)
据那乞儿所说,陆小凤喝的酒有点多,何老板就代述了。
不过陆小凤是谁,□□彩翼陆小凤,千杯不醉脱毛鸡,一个能和司空摘星比喝酒比到满屋子都是酒坛子地步的人,能这么容易就醉?
倘若真有如此引人入醉的美酒,那他也该尝尝了。一醉解千愁,这酒岂非无价之宝。
空气里各种气味交杂,有女人头上的刨花头油香,有手工加制的器具木香,也有油香。而就在这一大堆的味道中,有股醇香的味儿突兀的飘了出来,越来越浓。
是酒香。
越往前走,人声儿渐淡,酒味更香。
沽酒老窖的牌子还是那么大,那么亮,那么寂寞。
店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聚着,品着今天出来的新酒,商讨着订的货量。
老板忙着在里面算账,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接手账簿了。前些天他出了趟远门,去外头转了一圈,看看别地的酒和价钱。虽然祖传的酿酒方子足以成宝,但一门手艺光是祖传,也走不了多远,总得在新的环境中学些什么,补充点什么。
是以,他这算是采经去了。
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你是这里的老板?”
何离抬起头。
眼前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的眼神并不落在他身上,却依旧很亮。他面上有着和善的笑意,跟那春风吹过了柳枝似的,让他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他道:“正是。”
陆小凤曾说,这个何离身有七尺,面白薄唇三角眼,声音里总有股谄媚意。可如今花满楼听何离说话,却觉其虽有仓惶,却显沉朴,并没有尖利附势的感觉在里头。
声音是一个人的另一种容貌,闻声辨人,是花满楼的特长。他看不见一个人的长相,却更加不会认错人。因为容貌皮相皆是虚无,总有旁的东西更为真。
花满楼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但他面上不动,仍旧平静的问道:“何老板的妹妹呢?”
“家妹日前去了南临舅婆家,并不在此处。”何离说着,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公子哥,大为奇怪,“公子是如何知道我家妹妹的。”
花满楼不答,却问:“陆小凤在你这里么?”
何离更加莫名其妙,他回来没多久,连买酒的人都一只手指能数的过来,并不知道陆小凤是谁。他心想这位容貌清秀的年轻人要么是认错了人,要么是脑子有问题。
但他做人一向忠厚,也就老实答道:“我从外地回来,超不过半个时辰。你说的那位朋友兴许是在我回来之前来的,此刻应当已经走了罢。”
花满楼继而道:“那你出门这些天,店铺是谁在打理。”
何离说:“交给了一个朋友。”
于是花满楼便不再问了,他甚至应也没有应一声,素来礼节甚好的花满楼这一次竟连招呼也没有打,只垂下了视线,径直出了门。
迈出木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
然而他很快就站稳了身体。
空气中脂粉香味尚存,大约这里还有一个后院。
然而花满楼已经不必再去看了。恐怕那里才是真的人走茶凉。
何离是真的何离,老板是真的老板,沽酒老窖依然做着客人的生意。
陆小凤到了酒铺,老板却从未见过。
他就像是消失在了这一段时间中。来了一个错误的酒窖,见了一个错的老板,卷进了一桩错的事情。如今一切恢复正轨,那错误被修正过来,陆小凤却不知何处去了。
卖油郎坐在小板凳上,打量着这浑身上下富贵的似乎连衣摆也不好沾上灰尘的公子哥,自言自语道:“今天吹的是什么风,走了一个四条眉毛,来了个瞎子。”
花满楼一怔,微微侧耳,不多时,向他走了过来。
卖油郎心里咯噔一声,恨不得打自己两大巴掌。却听那瞎子道:“你见过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年轻人么?”
卖油郎唔了一声:“他也和你一样,站在那里发呆。”
花满楼道:“发完呆之后呢?”
卖油郎想起瞬间不见的年轻人,道:“不知道,我拿个勺子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他一句话也没有答到点子上,甚至连陆小凤去了哪里,走了哪个方向也没有说清楚,花满楼却像是得到了一个十分满意的答案。面色就像是冰冻三尺的寒谭顷刻间化了开来。眉宇间俱是轻松。花满楼点点头,道:“很好。谢谢。”
说完这两句话,他就走了,跟来时一样,很悠闲,很惬意,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卖油郎怔怔的看着这个人的背影,猛然摇了摇头:“怪人。今天都是怪人。”
他已不再去细想这个相逢不过一个香头的怪人,因为他的生意要来了。
这个世界上怪人怪事总有很多,发生在角角落落时时刻刻。一如他曾在街上见过一个白衣胜雪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剑,默默的走在青石板上。行人自动离了他三尺远。他的肤色和他的衣服一样苍白,似乎他整个人就是一块坚冰,没有化开的那一天。
一个比冰雪更寒冷,又比冰雪更寂寞的人。
看,那也是一个怪人,但是那又怎么样。他只是一个卖油郎,每日赚着薄薄一点钱去养家糊口。那些事,不过是生命里的一些擦肩而过。回过头,便是一桩闲谈。
卖油郎很快便将这事抛之脑后,熟练的灌起油来。
只要有人能证明陆小凤曾经来过,花满楼就不用担心他去了哪里。
怕只怕一个人的存在甚至没有人知道。
他当真是有些关心则乱了。
花满楼微笑着走出了西堂胡同。气定神闲。
已经无聊的晃荡在胡同口的小乞丐看到他出来,顿时眼睛一亮,一把拔掉嘴里那根已经咬的很烂的野草,匆匆忙忙的迎了上来。
一个人的脚步声是无法改变的。花满楼只需听一次就能记得。
花满楼有些诧异:“是你?”
小乞丐头发散乱,面上满是油腻脏污,脸上却是笑嘻嘻:“有人要见你。”
陌生的泸州城,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活络的时候。天气日渐转暖,凉茶铺子开始热闹起来。日头尚出的时候,花满楼和陆小凤两个人来,日头过中的时候,花满楼一个人走。
偏些的平瓦小院里头,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吃过中饭的货郎又挑着担子上街去了。
简单的挽了一个发髻的妻子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微笑的倚在一旁。
一切都很安静详和。
与此同时。
红罗帐,金流苏,馨香满床。
一个人突然缭开帐子从床上跃了下来。
一道寒芒破帐而出,虽不是说似暗器那般,却也带着指力。那道寒光刚至那人眼前便停在了那里。它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停住的。而是有两根手指夹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