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不发一言,只是跪下。赵祯却是气炸了锅,来回踱步,怒意难消。“朕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脑子进水了吗?你明知梁简章在外偷听,你不说也罢,却还故意站到门前帮他掩饰。怎么,难道连你都希望太后知道这件事?你就不明白太后知晓后会有什么反应吗?说不定,她第一个就会要了你的命。”
气得站不住了,赵祯回座坐定,一脸恨恼着继续道:“朕知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为了朕。你不希望朕去冒险。朕感激你,却实在不愿领你这个情。因为……,”眼神闪烁不定,终是一拳砸在桌案将所有彷徨与不快结束。“因为,你让朕觉得自己的一番用心好象是在打水漂,你让朕看起来像个笨蛋。”
“陛下。”展昭无语凝噎,“臣不敢,臣,罪该万死。”
“又是罪该万死!够了!朕听够了。你们这些臣子就只会说这些蠢话来愚弄朕吗?什么万死,一死已干干净净。你也不是罪该万死,而是你自己找死。既然这么想死,不用太后动手,朕现在就赐你死罪!”
想都想不到的一句吓傻了所有人,连展昭也吃了不小一惊。
薛良的腿抖得像秋天里的树叶。这样的陛下他真是从未见过。“陛下……你……你真的……真的要杀展护卫?”
赵祯恍然回神,面色难堪至极。他含糊其词道:“难道……朕连说说气话的权力都没有吗?”见展昭拱手欲言,便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你闭嘴。朕现在禁你的声,你只许听,不许说。”
看向梁简章,赵祯稍稍回复了原有的冷静。嘴角微咧,颇有几分讨巧的味道:“梁公公,朕听说还有两年你就可以告老还乡了。”
“是。”梁简章唯唯诺诺地应着,腰弯得如麦田里被风折断了的麦杆子。
“朕听小薛说前一阵你告假回乡,好象是去替自己买坟地的吧。想必,梁公公一定希望稳稳安度晚年。”
腿脚已经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梁简章又是跪倒。赵祯见状不迭上前扶他起来。“诶,梁公公这是做什么?”
“求陛下开恩,开恩。”
赵祯佯装吃惊道:“公公这是怎么了?朕没说要治你什么罪啊。”眼神一厉,冷冷道,“除非公公做了什么让朕想治你的事情。”
“陛下就饶了老奴吧。陛下准备私出皇宫这么大的事,老奴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这知情不报的罪名啊。”
“谁说朕要私出皇宫?朕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知别人不懂他的意思,赵祯瞥了眼董太医,遂向梁简章道:“太医刚才说了,朕遇刺,受惊过度,得了头疼的毛病,暂时无法料理朝政。朕正准备去崇恩宫求见母后,请她代为执政,而朕打算到大名府别宫好好休养生息。”
梁简章苦恼地摇头道:“陛下这么做又是何苦?今年还有祭天大礼需要陛下主持,走不得啊。”
“到底是祭天重要,还是朕的龙体重要?”赵祯挥挥手道:“朕意已绝,公公不必多言了。”
梁简章重重磕头道:“恕老奴无法遵从圣意。陛下是老奴的主子,太后也是老奴的主子。老奴实在不敢欺瞒太后。”
赵祯冷冷一笑,挺直龙腰道:“公公不是早干了欺瞒太后的事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怕起来了?”迫近,赵祯复用只有梁简章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刑杖可是梁公公你打的,其中的奥妙恐怕梁公公不会想让太后娘娘知道吧?”
一滴冷汗涔涔滑落,那老迈的身躯匍匐在地仿佛永远都直不起来了。赵祯却笑得自得,抬了抬手,他道:“公公这么大把年纪自然该是懂事的人。那么,就请公公为朕带路吧。朕这就想去向母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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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面色如土,向来持稳的声音也不由发了颤:“所以,陛下你就这么出宫了?”
“不然爱卿以为站在你面前的是谁?”赵祯笑得极随意,瞟了眼展昭,他道:“本来朕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思前想后,为这一路的清静,可以断了某人的牢骚,朕就来了。来跟爱卿合计合计。”
包拯皱紧眉头:“恐怕陛下不是来和臣合计,而是来下吩咐的。”
赵祯闻言哈哈大笑,拊掌道:“还是爱卿知情识趣。”面色一凛回复原本肃穆,“那朕就把这副不小的担子交到包卿肩上了。”
“恭听圣意。”
“朕要你办几件事。其一,朕知道母后把这件案子交给了大理寺,但朕要你继续查行刺之案,不得有误。如有遇到什么阻碍,朕写了道圣旨可以帮你。其二,朕这次前去大理,事关紧要,不希望走漏半点风声。大名府那里朕已经交代了玉妃、薛良、董太医等一些朕的亲信,朕想他们至少可以替朕瞒上些时日。不过,就怕万一事犯,母后恐怕会为难他们,所以朕写了另一道圣旨打算交与包卿,望你可以尽你所能救他们。还有……,”从展昭手里接过锦盒,赵祯用手掌小心地抚着盒面,“还有最后一道圣旨,朕也要交给你。不过里面写了什么,朕现在不想说。两个月后,如太后未发觉朕不在大名府别宫,而朕也仍未归返,你就带着这道圣旨去见太后,请她老人家遵照这道圣旨行事。”
说罢将锦盒递到了包拯面前。包拯跪接,三呼万岁。起身,包拯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道:“陛下此行不知带了多少侍卫?”
赵祯见包拯的视线时不时斜到展昭身上,知他心思,于是道:“不多也不少,包括展护卫在内总共一十八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中高手,所以包卿不必担心,只要替朕办好朕交代的事便可。”
包拯正欲开口,却见一条白色人影风风火火地进了花厅,他什么人也不看,只是一把捉住那蓝色的双肩,似有满腔话语要说,却在吁吁的急喘声中化作无声的凝视。直到很久很久,连呼吸都不再留有痕迹的时候,他才道了句:“你回来了?”
曾几何时起,感动总是与难堪并存出现,如果是从前,展昭一定会握住那双温暖的手,答一句“我回来了”。现在,他既伸不出手,亦说不出口,只能幽幽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已够,已能明白对方心思。热情颓唐撤走,回以平静中略带落寞的笑容。当见到花厅中的另一个人,白玉堂先是一愣,随后单膝跪下:“草民白玉堂见过陛下。”
“平身吧,毋须多礼。”
“谢陛下。”回看展昭与皇帝都是一身平民服饰,展昭甚至还背了包袱,白玉堂不觉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要随陛下出差去?”
众人面面相觑,公孙策轻声向包拯道:“白少侠也不是外人,若是陛下能得白少侠一臂助力,岂不更好?”
包拯点头称是,于是把事情本末向白玉堂大致讲了遍。白玉堂还未听完,却已再次跪下,他双手抱拳,声诚意切。
“草民恳请陛下允草民一同前往大理。”
第14章 (十四)江上行
白玉堂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了。
也许他是被船颠醒的,也许是被嘈杂的喧阗声闹醒的。总之他醒来的时候头脑里是一片空白,之后有了混沌——当他听到歌声,然后他看到展昭的脸。一切便在刹那间清晰了了起来。
空干的酒坛散在船舱四处,还有一坛打翻着,随船身摇摆从这头滚到那头。杯盘狼藉不在话下。众人有站有坐有躺。站着的已是头重脚轻,坐着的多半挺不直腰,躺着的自然就都是被灌醉放倒的——他就是其中之一。
展昭就坐在他身边,见他醒了,浅浅一笑招呼道:“你醒了,小白?”
小白?
不是“白兄”,不是“玉堂”,而是小白?
没错。他就是小白,小白就是他。因为现在的展昭只能叫他小白。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这还要从最初他们自开封启程的时候说起。
原本依御林军副统领封何的意思是由黄河逆流而上,取渭河,随后下行至沧临筹备上暠山。但结果施行定案,却是沿淮河而下淮南,避长江水路取陆路西行直达暠山。至于途中为何没头没脑硬是绕道上扬州、金陵等繁华秀丽之地,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当然是赵祯的决定。为此白玉堂极度怀疑这皇帝是哪根经不对了。皇帝不都是最怕死的吗?怎有不顾自身安危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的?
赵祯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那些刺客知道我们要去暠山多半会在半路伏击,我们绕道慢行反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也说不定。呵,反正时间还充裕得很,何不让朕顺便玩个尽兴?”
说得冠冕堂皇,事实证明,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白玉堂以为像展昭这样有板有眼的人一定会反对,谁知展昭始终淡淡笑着,从头到尾没发表任何意见,他的表情和所有随侍出行的人如出一辙,好象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这让白玉堂稍稍感悟到一个事实:皇帝的“任性”是这些人默许的。而这默许并非君臣间不可抗拒的皇命,更像兄之于弟,长之于幼,朋友间随意听之任之的小小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