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再次潸然而落,却凉透心底,悲苦参杂。
“都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翻身背对众人,他的命令清冷而孤僻。片刻寂静后,陆续响起纷乱退出殿外的脚步。就当他以为人都走净了,耳畔突然响起那人低低的轻语。
“陛下,你还好吧?”
赵祯突然坐起身,一种出离的愤怒竟让他咆哮怒吼:“朕让所有人出去,你为何不走?!”
红衣护卫不发一言,只是低眉顺目表情略显为难。皇帝这才发现,顺着他为难视线的落点,竟是自己始终紧紧攥握着对方手腕,腕脖处几近发红淤青。想来自昏迷之时他便这般一直牢牢抓着,才会在对方这样高强的武者身上留下如此鲜明的印迹。
凄凉笑了。
原来如此,不是那人不想走,而是他无意识中不让他走。可笑啊,他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懦弱可怜。失去母后,他便只有从他这里才能寻到慰藉,进行自我救赎吗?
笑声越来越响,只是回荡在殿内的却没有丝毫欢愉,只余那无穷无尽的哀伤凄怆。就在他以为这悲凉笑意再也遏制不了,那向来矜持的红衣护卫竟忽然主动拥抱住了他。
“陛下,你若想哭,便哭吧。”
没有一丝技巧,连安慰都算不上,偏偏便是这么一句话,让他不受控制眼底再次流出泪来。只是这次不再冰冷,有了一丝温度,便是如那人的怀抱一样的温度。崩溃的哭声被掩藏在温暖的怀抱之中,直至红衣尽湿,却始终默默守护、不离不弃。
空旷的大殿阻隔了旁人探究的眼神。皇后郭清悟蹙眉望着紧闭的殿门,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想她堂堂一国皇后竟被自己的夫君拒之门外,尽管皇帝一向对她不冷不热,但如此非常时期,理应是她这个结发妻子陪伴在侧才对。为何一个小小的护卫却取代了她的位置留在皇帝寝殿,这叫她情何以堪?
望了眼一旁也是沉默不语的玉妃,皇后总算是寻回了点自信,舒心不少——至少也没让这向来独得专宠的李玉珍陪王伴驾。只是舒心之余仍有些难以抑制的酸涩,皇后言道:“陛下待展护卫可真是不一般,玉妃,你说是吗?”
玉妃平静道:“陛下向来看重展护卫,很是依赖于他。此番发生如此大事,也许我们这些妃嫔反而无法宽慰陛下痛失至亲的伤痛,或许如展护卫这般叫陛下绝对信任的人,才是最适当的人选吧?你说是吗,德仪公主?”
赵颖原本眼角还挂着痛失母后抹也抹不尽的眼泪,可当玉妃询问于她,她突然浑身一震,惊恐地望向福宁殿寝殿,三并两步奔到门前刚想抬手敲门,终是按捺下来。接着她头也不回地急急离去。看得皇后与那玉妃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出宫寻人的薛良第一时间得讯赶回宫中,当他来到慈宁宫,看到正殿之上已设好了灵堂,赵祯手扶棺木正望着里面安详躺着的太后遗体怔怔出神。正殿之内静得出奇,除了皇帝,仅有一个周通小心地侍候在侧。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薛良见赵祯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只得低声询问周通。哪知周通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陛下,请您赐死奴婢吧。”
赵祯突然眼皮一跳,似有了点反应。他淡淡地看向周通,问道:“为何?”
“是奴婢害死了太后,若不是奴婢一时紧张错拿了龙杯,绝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奴婢万死难辞其究,只求陛下莫再自责了。”周通朝着赵祯叩首连连,一脸决然似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赵祯自嘲一笑,摇头道:“罢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最错的是朕,那毒是朕亲手下的,若非如此,母后怎么会死?”说着又转过视线一脸哀戚地望着棺木内。
薛良闻言震惊不已,赶紧询问周通,周通心知瞒不过,便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薛良。薛良听得瞠目结舌、心惊肉跳,万没料到太后之死竟是这般缘由,不过虽说震惊,内心却不由自主窃窃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此次若不是太后桃代李僵中了见血封喉,那中毒的将会是赵祯,尽管事先服了极品解毒丹,但效果如何终究尚未可知。薛良自认自身为人还算宽厚,不过从小跟着赵祯长大,内心对赵祯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一般的主仆,若要他家陛下生死一线冒如此大的风险,他宁可自私地认为太后为陛下挡过这一劫已是最好的结果——毕竟这件事情本就是缘起于太后的杀念。只是经由此事,他再一次确认了展昭在赵祯心目中已经到了何种重要、不可取代的地位。
太后中秋团圆宴上惨遭毒杀,崩于御前,叫天下万民震惊。皇帝悲痛交加下旨彻查,首先寻上的便是第一时间消失不见的慈宁宫大总管梁简章,可其人却像是凭空消失般,事发后彻底不见了踪影。
同太后之死一起浮上水面的还有皇帝隐秘的生世,引起朝野内外轩然大波,流言四起,天下百姓这才知道原来太后竟不是皇帝生母,皇帝生母乃为已故的李宸妃。因殿中侍御史李博仁早先直指太后鸠杀皇帝生母,虽太后死前坦诚自身清白,仍有不少不满太后专权的大臣表示不信。为证事实,皇帝不得不遣人调查。他特意寻到宸妃之弟李用和,迁其为礼宾副使并统领皇城司,亲去先帝永定陵查证生母宸妃之棺木。李卿日前归来,当朝回禀,言宸妃葬品介如一品夫人,着装更为皇后袍服。皇帝闻言朝堂之上顿时情绪失控,悲恸难抑:“从此后大娘娘的生平可清白分明了。”
国丧期间,天下万民,三日释服,禁食以寄哀思。虽说是要禁食,但自古以来,礼法无非是治天下务须以孝的根本,从权变通就变得无可非议,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升斗小民,只要不在公众场合饮食,皆可于暗地里悄悄食用一些寒食。
这几日皇宫各处都在守孝,展昭虽也穿了丧服,却反而闲的发慌。不知何故禁军统领近来都遗漏给他排值,叫他只能待在这竹宜轩中无所事事。其实他内心还是极其担忧的,太后过世后,赵祯情绪极度不稳,可不同于以往的日日相见,近来竟一反常态都不得召见,叫他亦无可奈何。实在左右无事,便只能细细思量那日中秋的点点细节,希望能寻出蛛丝马迹早日侦破。可是无论他怎么想,就是想不通,到底会是谁要谋害太后呢?又用了什么手段做到这一步呢?
事发当日,宫中禁卫立刻封锁现场,将所有人都排查了一遍。尤其献酒的契丹使臣一行更是没有一个放过,却得出酒水无毒的结论。查证的人最终只在太后杯中发现了见血封喉,可谁都看得明白,当时太后完全是误拿了皇帝的龙杯才至中毒身亡,那是不是说,其实那个下毒的真凶真正要谋害的根本不是太后,而是皇帝赵祯?一想到这儿,展昭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对于此案的重视程度,更是与日俱增。为此,展昭也向赵祯自荐可由开封府侦办,哪想听到谏言,赵祯用一种莫名自嘲凄苦的神情凝望着他,不应也不拒,最终却不声不响将此案发配大理寺主审。
大理寺将追踪的目标放在消失的大总管梁简章身上,展昭却不知为何直觉不是。总觉得在这一片重重迷雾下一定还有什么被掩藏了的真相,而他一定要想尽办法尽快将其挖掘出来,因为事关赵祯安危,他的内心便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正在兀自苦思冥想,却见德仪公主赵颖慌慌张张到来。一见展昭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上前一把拉住他就走。“展护卫,你快跟我走。现在也只有你了,皇兄根本不听人劝,若再继续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亦步亦趋跟着,展昭询问道。
“皇兄守灵三日,因禁食守礼的缘故,至今滴米未进。如今三日期过,众人劝他用膳,皇兄却说守孝未够,居然要继续禁食。而且已有多日不上朝不问政,奏折在御书房已经堆积成山。各宫嫔妃都轮番劝过,连小娘娘也不止一次开解,谁想皇兄却倔着性子充耳不闻。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来找你。”赵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可以她绝不愿来找展昭出面,因为这样只会让她的皇兄越陷越深。她能看出,太后的突然离世让皇兄似乎幡然醒悟了,已有意疏远展昭并与其保持距离。可是不知为何皇兄的丧母之痛竟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完全近乎哀毁骨立痛不欲生。他寸步不离地守着灵堂,虽不若一旁哭丧的宫人嫔妃泪流满面,但那了无生趣的模样完全是从内心深处便已隐隐散发出形若枯槁的味道,再加上一种莫名的执拗,仿佛是在对自己进行最严酷的惩罚,连性命都可置之度外。
展昭本以为赵颖说的多少有些夸张,可来到慈宁殿灵堂一看,实实在在被赵祯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昔日英姿焕发的年轻帝王,如今便如一个街边行乞的乞儿蜷缩在灵堂的角落,他的头枕靠着棺木木壁,面白如纸,发丝凌乱,哪里还有一点点帝王的威严。如果硬要说像什么,就像一个被母亲抛下的弃儿,茫然无措,丝毫找不到生存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