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不起眼的小招牌无意中掉落进他的视线中,金在中定住了。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满头大汗,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少年大口地呼吸,听着自己躁动如鼓的心跳,止步不前。一股几近滔天的惶恐铺天盖地扑下来,少年眼含惧意。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瞬时翻涌,与眼前的场景重合。
幼年的他也曾站在这般洁白的门前,无措地向门内张望。
那是个很大的休息室,有着透明洁净的玻璃。小金在中看到尖锐的枕头扎进奶奶枯瘦黝黑的手臂中,钻进那突出的血管,哭得撕心裂肺。
那时在他心里,奶奶是他仅存的亲人。
最细微的伤害,往往也是最无法抵御的伤痛。一点微不足道的伤害都会给生命造成裂痕,裂痕越积越多,有一天,就破碎了。幼小的金在中即使还不能体会其中的意味,但那种顽固的恐惧却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少年的手保持着推门的姿态。渐渐呈现在金在中眼前的,是脸色苍白的郑允浩,头上裹着厚重的纱布,衣上的血迹化开,好像盛开的红莲。少年眨眨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郑允浩察觉到来人,睁开眼虚弱地笑道:『在中,你来了。』
发叔也在其侧,静坐着,手里夹着一只没燃的烟。
殡葬的双方就安恤金一事没有达成协议,愤怒的工人面对无良的建筑商,竟然在殡仪馆大打出手,从而连累了无辜的郑允浩。如今,金在中面对躺在病榻上的郑允浩,心情也不比那些气愤的工人明朗多少。
『你疯了吗?』金在中脸色阴沉地盯着郑允浩头上渗出的一大块血迹,『竟然让我给他们去纳棺?郑允浩,你是脑袋砸傻了吧!』
『不,在中,我是认真的 。』郑允浩坚定地看着他,发白的嘴唇透出他此刻的虚弱。
『我不要!』
『在中,你……』
『我不要!』
『你先试试……』
『我说了我不要!』
『在中,难道你还是不适应……』
『我他妈不是这个问题好吗!』少年愤怒地大吼,他气势汹汹地瞪着病床上的男人,『让他们滚!疯了吗!打了人还想让我们给他干活,一群神经病!』
少年气得甩了桌上的玻璃杯。杯子砸在墙上,溅开一室沉默。
『我不要,这事找别人,我不干。』少年气呼呼地背过身。
房子里很寂静,墙上的指针咔咔咔转着。少年僵立着,灵敏的耳朵却不幸收进了男人的一声轻叹。
『在中,你答应过的。』
『我已经应承下来了。』
『在中,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那几个钱还不够你医药费呢!』
『在中,这是我们的工作。』
『……』
『即使困难,也要完成它,在中。』声音里包含着一丝乞求,『转过身来,好吗?』
金在中转过身,用一种饱含指责的目光盯着男人。
『在中,你能做到的,对吗?』郑允浩没有妥协,紧盯着少年的双眼。
『答应我,你能做到。』男人的眼角微微泛出笑纹,『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对吗?』
『……』
金在中回到殡仪馆时,地上的狼藉已被收拾干净。闹事的工人聚在墙角,沉默地坐着。金在中厌恶地扫过地上散落的烟头,走到其中一个工人面前。
其余工人也眼神呆滞地望向他。
『今天我来替逝者纳棺。』金在中平静地说,眼睛扫过一张张满布疲倦的脸。
为首的老工人轻咳了一声,拍了拍洗得发白的外套站起身来。他略微局促地开口:『小兄弟,今天对不住了,我们……』
『好话就不用说了,该赔的要赔,事后也得对我们管事的道歉赔礼,一样不少。』金在中冷酷地看着老工人不住地点头应下,便止住了话头。半响,少年垂下眼,补充道:『现在,请允许我为逝者纳棺。』
『拜托了。』老工人深深地低下头,露出颈部花白的发根,『我这兄弟一辈子没享啥福,还请……让他好好上路啊。』
金在中紧抿着唇,察不可觉地点了点头。他走上前,看向棺内的逝者,手触碰到了逝者冰凉的脸,金在中不自觉地眨了下眼。
少年默念着郑允浩给他的嘱咐,手下轻柔地动作着。逝者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沟壑,此时舒展开来,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一群工人等候在旁,静默无声,与房子的阴影融为一体。
在中,不要认为这是羞耻的工作。男人总是这样对他说。
他记得男人鼓励的微笑,望向他坚定的眼神,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中,你要去做,要去尝试。
金在中眨眨眼,轻柔地用毛巾擦拭过逝者的面容。
不管什么事,一旦下定决心,就要去做。郑允浩望着远处厚重的云翳,重复道,你认真去做,便一定可以。那时的他与郑允浩同坐在房子前的台阶上,少年目不转睛,盯着夕阳折射下,男人晃动酒瓶的粗糙手指。
少年专注地替逝者刮面,旁边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咽呜,转瞬消亡在空气中。
不要让重要的日子在等待和迫切中消耗殆尽,一生只有一次,要好好把握。做着这份工作的我们,理应比其他人更懂得这个道理。
他出神地凝望着男人的眉眼,夕阳打在他脸上,不可思议的英俊。
在中,越努力,越幸运。你要相信。
在中,你能做到的,对吧?
男人黑亮的眼眸闪着坚定的光,头上的绑带白得刺眼,少年却无法迫使自己移开目光。
在中,男人唤道。
在中。
金在中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抬起头对围在周围的人说:『可以了,请和死者做最后的道别吧。』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流淌在少年恬静的脸上,照亮了他若有似无上翘的嘴角。
是的,我能做到。允浩。
我能做到。
听到少年的话语,为首的老工人像扭转了发条般,咔擦咔擦动起来,他从身后拎出一个塑料袋,可里面的东西却使金在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老工人踱步到棺材旁,轻轻一抖,袋子里的东西便天女散花地洒落在棺里各处,五颜六色,衬得逝者安稳的面容,画面着实精彩。
『这是什么?!』少年失声叫起来,指尖颤抖地指向那堆事物。
他手指所指之处,皆散落着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件,毛片□□杂志一堆堆,难堪的图片从散落的页面滑出,□□裸地刺激着少年的眼球。
金在中不由得涨红了脸。
『平时攒钱舍不得买,』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少年耳边爆炸开来,『要走了总得让他了个心愿快活不是?』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片沙哑而苍凉的笑声,笑声里又夹着哭音。
『那这人怎么办?』又有人啐声道,『总不能放过他吧!今儿怎么也得讨个说法!』
人群散开,那个缩在角落里的男人印进金在中的眼帘。他一脸阴郁,脸上有擦伤,破碎的西装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油亮的大背头闪着黯淡的光。
『这是谁?』少年疑惑扭向身旁的老工人。
『呸!还能是谁,他妈狗娘养的!』尖嗓子恨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你怎么说话呢?!』那人显然受不了如此污言秽语,气愤地站起身,『嘴巴放干净点!我是来给你们送钱的。』
『要不是我们停工你们能给啊,还他妈要不要脸!』尖嗓子一抡膀子,作势上前。
大背头立马缩回原角落,眼神忿忿。
金在中也惊得一震,可没等他开口,老工人已经作势咳了一声。
『梁子,别闹事。这是人家的地。』老工人拿眼神示意僵立的少年。尖嗓子闻言也没再动作,只是用眼神使劲地剐着大背头身上的肉。
场面又一度僵了下来。金在中清了清嗓子,局促不安地开口:『现在,可以火化逝者了。我们都出去吧。』
『那现在谁来碰盆,总不能找他七老八十的娘吧!』尖嗓子询问,『老太不是还不知道自个儿子死了吗?』尖锐的声线渐渐转为低沉,像堵了层棉花,听不真切。
碰盆,意味着给死人烧完钱的土盆要在逝者的家人——多半是子女——的脑袋上磕一下,然后再往地上摔个粉碎,为的是逝者在阴间能收到捎给他的钱财,得以安息。
可照尖嗓子将才的说法,逝者是没有家属在此的。
众人沉默,面面相觑。就在此刻,不知谁冷不丁的来了一句:『谁来给我们送钱的,就让他碰!』这话如同一只尖利的锐箭,带着飕飕的冷风,把众人的目光齐齐重新钉在脸色发白的大背头上。大背头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开始瑟瑟发抖,他虚弱地反对道:『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反抗越来越弱,最后,便息了声响。
金在中冷眼旁观,两个工人按着那人的肩膀,把他单薄的脊背压下去。咚得一声,盆重重地磕在那油光锃亮的脑袋上,似有千斤重。
轰!尘土飞扬!瓦片四溅!大背头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站不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