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犹豫了一下,但是,这是自己的母亲,他有什么理由说不方便呢?“当然方便。”如果有必要的话,让幸村出去逛逛,幸村应当能理解的吧。真田想完,蓦然难过起来,对幸村提出这种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他们明明是一对爱人,如果连他都不愿意保护幸村……
“希望没有令你为难,我想见见幸村君。”母亲平淡的口吻一下子将真田的心脏冻结。
真田不愿恶意揣测自己的母亲,但是他也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个将传统的夫妇之道贯彻始终的女人,真田爷爷和父亲是对这件事反应最大的两个人,真田没有理由相信母亲会站在自己这边。母亲想见幸村,真田能够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打算劝退幸村。真田没有办法轻易说出“没有关系”这类话:“妈妈……”
“弦一郎,爷爷住院了,昨天刚从危重病房转出来。”母亲的口吻依旧平静,但异常坚定。她的声音就同她这个人一样,像一块裹着棉花的石头,看起来轻盈柔软,但若想要与她硬碰硬,就会磕得头破血流。真田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说不出话,只能听母亲接着说:“爷爷不想让你知道。他说,只要你还和幸村在一起,他就不会见你。但是,弦一郎,你知道爷爷有多爱你,你真的忍心,让他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不能再看见你吗?”
喉咙很痛,真田努力了,但是发不出声音。
“实不相瞒,前两天我去拜访过幸村家了。”真田发现母亲声音里的一丝波动,转瞬即逝,“没错,我希望幸村君暂时离开你,只是暂时。不过,幸村君家人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所以,我只能选择与幸村君谈谈。在那之前,我要先征得你的同意,你可以不和幸村君分手,但是在你爷爷和爸爸面前,告诉他们你们已经结束了。爷爷去世之后,妈妈就不再干涉你们。”
一团火苗从真田的胃里升起,真田身体里的血液好似都被烘干了一般,整个人从内到外干燥得难受,真田咽了咽口水滋润他发痛的喉咙,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好。”一个字,很简单,却很难。
真田进了家门,一眼看到卧室的门大开着。真田经常晚归,幸村会给真田留着门,但常常门开着就是一整夜,因为真田一夜也没有回来。真田脱掉鞋袜和外套,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幸村有无论春夏秋冬都开着空调的习惯,所以天气虽冷,在恒温的空调房里睡着的幸村半身露在被子外面,一手搭在枕头边,一手搁在被子上面,真丝睡袍松松垮垮露出清瘦的胸膛。
真田躺进被子,看似熟睡的幸村立刻整个身体贴了过来,搂着真田的脖子发出一声轻笑。真田一愣,侧身面对着他,幸村没有睁眼睛,脑袋斜斜地贴在枕头上好像从来就没有醒过。真田握着他的手放到被子里,小声问道:“精市?”幸村张开眼睛,耷拉的眼皮表示他还没有睡够,毕竟现在才凌晨五点。
该做的挣扎在回来的路上都已经做过了,真田定了定神,对幸村说:“我们暂时分开吧。”
幸村朦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然而他没有回应真田的话,突然坐了起来,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真田赶紧也坐起身:“你别误会,我只是说,暂时。”幸村扭过头盯着真田,左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托着脸颊,审问似的眼神让真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再度纠结,“我……爷爷的情况不太好,如果不和你分手,他不愿意见我。可是,一直以来我都视爷爷为偶像,我不想让爷爷也让自己留下遗憾。母亲让我们假装分手,就当是满足爷爷的愿望,以后她不会再阻挠我们。”
真田说完不知所措地看向别处,幸村的手指划着被子,想了一会儿:“你说假装分手吗?”真田微弱地“嗯”了一声。幸村又问:“你确认过你爷爷的病情了吗?”会不会是装病逼他们分手?就算不是装病,如果说要等真田爷爷去世后才能重新在一起的话,万一真田爷爷的病突然好了又活个十几二十年怎么办?当然幸村不能把这些话对着真田讲出来。
果然真田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的家人不会开这种玩笑。”真田对此万分确信。
幸村噗嗤一笑:“我知道呐,真田家的人都像弦一郎是死脑筋。”真田霎时有些尴尬,幸好幸村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幸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盯着对面的墙壁发了一会儿呆:“所以,只要你告诉爷爷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保证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可以了是吗?没有必要真的分开吧?那样的话,我不是很想答应。”
真田听到幸村的声音莫名地有些委屈,连忙回答:“是,不用真的分开。只是,最好暂时不要——住在一起。我不太擅长说谎,精市,你知道的,我怕爷爷问我什么的时候,说漏了嘴。但我会经常去找你,还是会给你做饭,会帮你收拾房子。”
幸村气得一拳捶到真田背上:“又是让你烧饭又是收拾房子,我有那么坏吗?”
幸村不想答应真田的请求,特别是搬出去这一项。幸村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在他身边,就会抓不住真田。“你把真田君当风筝吗?”把幸村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的时候,不二奇怪地盯着他问,“我以为幸村无论做什么都是自信满满,怎么对真田君没有自信?”
“不是。”幸村摸了摸胸口,“可能因为——有点心虚?”
不二有些明白了,抬着头想了一会儿:“因为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所以格外缺乏信心?上次我戳破你装醉占真田便宜,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幸村叹了口气,“严重程度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的两件事。”
不二关上后备箱:“如果你担心的话,可以不答应搬家的。”
“那样真田很为难的。”不二走到车门边回头,看到幸村还靠在后车盖上发呆,不二的心情忽然也沉重起来,他越是安静,不二越是感到不安。
手冢国光007
青春台附近手冢家的旧宅如今只有手冢爷爷一个人住着,手冢的伯父归国后置办了新的住宅,手冢在当职业选手那几年也给父母购置了郊区的别墅,两家都想接手冢爷爷过去居住,但手冢爷爷顽固地要求留在这个现今只剩他一个人的房子。房子虽大,但是年久失修,纵然子女时常回来打理,宅子还是透出一股浓浓的陈腐气息。
手冢爷爷现在年纪大了,不方便开车出门,子孙也不在身边,于是在院子里挖了一方池塘,养上几十条鱼,闲时就在自家院子里垂钓。手冢和堂兄约好,一人一周轮流来陪爷爷。手冢来的这天是周四,今天刚好下班早,回到老宅的时候,看到爷爷正撑着钓鱼竿坐在池塘边。
手冢走路的时候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是爷爷如今听力不太好,直到手冢走到了身后,才察觉有人靠近。爷爷回头看了一眼手冢,目光又回到水面上。手冢回到屋里拿出自己的钓具,坐在爷爷身边钓起鱼来。
过了约莫十几分钟,手冢这边的钓竿有了动静,手冢快速收线捞起一条小鳗鱼。手冢把鱼从钩上拆下来就要放回池里,池子里的鱼数量有限,都是为了给爷爷打发时间用的,真的钓来吃掉很快就一条不剩了。
“放着吧,”手冢爷爷忽然说,“今天我们吃鳗鱼茶。”
手冢点了一下头,拿着网兜走向屋子。爷爷看着自己毫无动静的钓竿,叹道:“年纪大了,连鱼都会嫌弃呢。”手冢奇怪地回头,爷爷维持着钓鱼的动作背对着他,手冢意识到爷爷并非对自己讲话,才捧着网兜离开。
天空开始被黑色侵袭的时候,手冢爷爷收起工具回到屋里。手冢还在厨房里忙碌,电饭煲中已经开始传出米饭的香味,手冢爷爷坐在餐桌前安安静静,就像二十年前在餐桌边等待开饭的小国光。手冢捧着两碗鳗鱼茶从厨房出来,一直注视着厨房方向的爷爷的目光随即转移到他身上,被爷爷这样注视着手冢稍微有些不习惯。以前的爷爷是个严厉的人,现在面对长大成人的手冢,反而有些慈爱。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爷爷教给手冢的规矩。手冢在爷爷面前吃饭从来不敢多话,祖孙俩就在沉默中各自扒着面前的鳗鱼茶,手冢突然听到对面的爷爷出声:“我的一个老朋友生病了呢,快要死了。”
手冢放下碗筷:“爷爷……”
“你别不信,老人家会有一种直觉,就像你奶奶。那天晚上睡觉前,她突然拉着我的手问,国一,还记得你当年把我从自行车上摔下去的事吗?那是我追她的时候发生的,第一次和人家约会,就把人家从自行车上摔了下去。”手冢爷爷说到这里突然开怀大笑,笑了好一会儿终于能够停下,重新整理一下思绪,“那天她拉着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她说总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结果,真的就没有机会了。”
手冢的奶奶在某个夜晚一眠不起,在医院的病房里躺了半个多月后,静悄悄地离开人世。那年手冢刚上国中。
“所以,那个老家伙说自己快死了,就是真的快死了。在他死掉之前,我要去神奈川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