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多谢。”仲彦秋答道,拿起桌上缺了个口的粗陶碗给自己倒了酒,低头喝起来。
那男人也给自己倒了酒,然后极为自然地开始同他搭起话来,“你这一来,她就更加不愿意看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瞥着那坐在柜台边的瘦女人,那眼神之专注,仿佛那不是一个又干又瘦对他还凶巴巴像是小母鸡一样的女人,而是什么绝世的美人。
仲彦秋没有回答他,他也不气馁,自说自话的本领同陆小凤有得一拼,即使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人在回应他,他也能说的兴高采烈像是两人相谈甚欢一样。
他说着,仲彦秋自顾自低头喝着酒,这里的酒滋味并不很好,微微发酸一口下去仿佛喝了口醋,连舌根都被酸得有些发麻,但他依旧很慢很慢地在喝着,专注地看着粗陶碗里有些浑浊的酒液,像这世间,只他碗中一捧明光。
“喂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啊?”那男人把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猫儿似的眼睛瞪圆了,带着几分不忿与委屈。
“你不就是要我不理你吗?”仲彦秋淡淡答道,把酒喝完的空碗倒扣在桌上。
男人本来是想反驳两句,见仲彦秋的动作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仲彦秋掀开酒碗,未干的酒水在桌上印出一个不完整的圆。
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男人一副急得要从凳子上跳起来的模样。
“它告诉我,”仲彦秋点了点桌上的酒渍,“若是不想被你缠住不放,我还是搭理你一下比较好。”
这句话他说得半真半假,虽说眼前这男人的确是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糟糕脾性,他却也还不至于为了这么件小事特意占卜。
没错,他刚刚做的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占卜仪式,合适的仪式有助于增强他的能力,让他“看”到更为清晰,发生的可能性最大的“未来”。
男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他的确是别人越是不搭理他他就越要凑上去,但是仲彦秋这么一说他就有些两难了。
若是他老老实实地远着仲彦秋,那不就证明他被仲彦秋给说中了。但若是要他接着缠上去,他又有些不怎么情愿。
他正纠结的时候,外面有人朗笑道:“先生你可说对了,花蝴蝶就是这烂性子!”
仲彦秋微微挑眉,那男人早已从凳子上蹦起来跳脚道:“老臭虫又在胡说八道!”
那推门而入的,不是楚留香还能是谁。
第九章
楚留香此时看起来状态可不怎么好,虽是笑着的,眉宇间却拢着一股子怎么也散不去的忧愁,眼下隐隐带了几分青色,也不知是多久没能睡个好觉了。他的衣服看上去还算是整洁,但是仲彦秋注意到他的衣袖和衣角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损,这可不是应该出现在平时的楚留香身上的痕迹。
大抵不眠不休地赶了不知多久的路。
他看上去真的很累,那种随时都会直接倒下去的累,但是他的背脊依然挺得很直,眼睛依然很亮,那种清明的眼神足以掩饰他身上所有的虚弱,他笑着同仲彦秋打招呼,又昂着下巴同那男人斗嘴。
“这是胡铁花。”他向仲彦秋介绍道,“最是招蜂引蝶的花蝴蝶。”
“那你就是条麻烦多多的老臭虫!”那男人,也就是胡铁花哼道,他先是这么说了,扭脸却又高高兴兴地大笑着叫了酒,要和楚留香畅饮三百杯。
他乡遇故知,再没有比之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那个又干又黑又瘦的女人送上来了两壶酒,她的脸又板了起来,看起来当真凶得很,但胡铁花托着下巴看着她,眼神痴迷得像是看那九天神女。
楚留香看看那女人,又看看胡铁花,面上挂起了那种又好笑又无奈的表情。
胡铁花一直盯着那女人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帘后头,才扭过头来叫着要狠狠灌楚留香一通,以报他多年前被灌得酩酊大醉之仇。
楚留香倒上酒,说起他们多年前泛舟湖上的故事,谈起了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姬冰雁和高亚男。
当年谁都看得出姬冰雁喜欢高亚男,谁也都看得出这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高亚男的一颗芳心尽数系在他面前这不解风情的花蝴蝶身上,而这花蝴蝶倒好,那年酒后答应了同高亚男成亲,他还起哄着要喝喜酒,谁曾想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就都没了影子,他和姬冰雁还当他们是私奔了,结果今天一问才知道,竟是胡铁花酒醒之后便翻脸不认帐,脚底抹油跑了。
“所以你就在这里躲了她七年?”楚留香惊得连酒都忘了喝。
“她追了我三年之后我才逃到了这里来。”胡铁花咂咂嘴,“到现在差不多在这里住了……三年又十个月了。”
楚留香苦笑道:“要是高亚男知道你宁肯在这种鬼地方住上三年也不愿意同她成亲,她大概恨不得提着剑把你砍死。”
“谁,谁说我是为了躲她才躲到这里来的!”胡铁花反驳道,“我可没那么无聊。”
“那你是为了什么?”楚留香扬眉问道。
胡铁花指了指方才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是那种但凡是个男人都能看明白的暧昧笑容。
楚留香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你就是为了她?!”他的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意味。
并不是说方才那女人有多么丑陋,只是同有着“清风女剑客”美名的高亚男比起来,两人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忍不住看向了一边的仲彦秋,“仲先生,小胡他这样子,莫不是中邪了?”
仲彦秋摇头,“他就是喜欢别人不理他罢了。”
越是不理胡铁花,他就越是要来缠着你,但要是被他打动了追着他不放,他立刻就会像是被恶鬼缠上了一般逃得比谁都快。
简称为,犯贱。
楚留香大笑:“报应!小胡啊活该你遭这报应!”
风流满天下的花蝴蝶被足足拒绝了三年,对方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传出去可得要叫江湖上的人笑掉大牙了。
“你懂什么!”胡铁花瞪眼道,“我这是伟大的感情!”
楚留香却笑得更厉害,一边笑一边拍桌子,“好伟大的感情,仲先生你说是不是?”
仲彦秋转头看了一眼楚留香,复又笑道:“追了一个月没追上,就要花三个月,三个月没追上,就要花一年,一年没追上,又是一年,不过是他不服输罢了。”他提起酒壶悠然倒了碗酒推过去,“还不如多灌他两杯打晕了拖走,省的祸害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喂喂喂你什么意思啊,怎么我就是祸害了?”胡铁花一拍桌子刚张开嘴,楚留香一碗酒就送了上去,“喝酒吧你!”
胡铁花这人忘性大,楚留香两碗酒送上去他就不记得自己刚刚想说什么了,笑呵呵地一碗一碗喝酒喝得痛快,仲彦秋慢慢小口抿着碗里的酸酒,垂眸看着碗里细细的酒渣,浅浅的青绿色翻着浮沫,窗外明光映入,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清晰可见,晃晃荡荡落进了酒碗里。
他抿一口的功夫,胡铁花就痛快一大碗喝下去,他一碗没喝完,胡铁花便昏昏沉沉醉意微醺,大着舌头问楚留香,“老,老臭虫,你这平白无故的,来,来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破地方作甚?”
闻言,楚留香下意识抬眸看了仲彦秋一眼,仲彦秋放下酒碗,好整以暇道:“要去大沙漠?”
他用的是疑问句,神情语气却分明是肯定的模样。
“是要去一趟。”楚留香苦笑。
仲彦秋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慢吞吞晃着酒碗里的劣酒,半晌之后才悠然叹道:“若是不带上我,你去了也是没用的。”
“先生,此事……”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我本来是坐着马车来的。”仲彦秋自顾自说了下去,“酒是上好的梨花白,配苏合斋的五福点心。”
而不是坐在这风沙糊脸的破烂酒馆里喝着劣酒,还得忍耐胡铁花没完没了的唠唠叨叨发酒疯。
楚留香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起身躬身道:“那便劳烦先生了。”
“老,老臭虫,你们在这耍,耍什么花枪,嗝,我怎么听不懂了?”胡铁花迷迷瞪瞪问道。
“小胡,你可还记得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吗?”楚留香沉声问道。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七八年前她们都还是小姑娘,现在应该已经,唔……”胡铁花忽然瞪大眼睛笑起来,“她们莫不是都要嫁给你,你才跑得这么快?”
“你在混说些什么啊,我只拿她们当妹妹看的。”楚留香长叹一声,“可现在,她们都被人给劫走了。”
“什么?!”胡铁花怒道,“是谁干的?!看我不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若我知道就好了。”楚留香满脸苦涩,“前些日子我回船上的时候便已是人去船空,只留下一张字条和一捧黄沙,叫我——”
“叫他将仲先生带到大沙漠,才能保住他那三个妹妹的命。”仲彦秋眯着眼道,“带走你那三个妹妹的是个女人,那张字条你还留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