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我说的。”楚留香说着翻过身,充满好奇地看向仲彦秋,“先生那日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师承的?”
他看着仲彦秋,胡铁花和姬冰雁也看着仲彦秋,仲彦秋却像是一无所觉一般闭着眼躺在哪里,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胸膛一起一伏。
他睡着了。
楚留香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各自躺好,怀着一肚子心思硬是逼着自己睡了过去。
察觉到身边三个人的气息渐渐平稳,仲彦秋才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推开马车门蹭了出去。
他的动作很轻,无声无息得里面正睡着的三个人一无所觉,倒是外头赶车的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去摸挂在腰间的弯刀,再定睛一看是仲彦秋,才舒了口气露出个笑来:“还以为有劫车的呢,先生你可吓死我啦。”
这个赶车的伙计叫做小潘,天生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仲彦秋坐在车辕上,“前头往西边拐。”
“得嘞!”小潘抬手一甩鞭子,马儿便转头往西边跑去。
姬冰雁带来的骆驼就跟在马车边上,一个高大的汉子牵着骆驼,仲彦秋记得姬冰雁介绍他叫做石驼,专门管着这些骆驼马匹。
石驼不骑马也不骑骆驼,只靠自己双脚跟着,马车跑得很快,他却也丝毫没有掉队,一直跟在马车边上。
“石驼是老爷从沙漠里带回来的哩。”小潘见仲彦秋一直看着石驼,笑着解释道,“也不知得罪了谁被害得又聋又哑又瞎,不过您别看他这样,在沙漠里可比十个不聋不哑不瞎的人还要顶用呢。”
说到后面,他面上浮现出了几分骄傲的神色。
“我知道。”仲彦秋说道,他仍看着石驼,“动物比人要敏锐得多。”
石驼给仲彦秋的感觉无限接近于牛马,不是长相,而是思维,人类的思想是无时无刻都在运动着的,哪怕说是放空了大脑,潜意识依旧一刻不停地进行着思考,所以即便是不将“开关”打开,仲彦秋也能感知到足够的信息,但牛马动物不同,它们更多的时候思维是迟缓的甚至毫无起伏的,它们没有人类那么多的东西要思考,所以一般情况下仲彦秋什么都“看”不到,最多模糊感知到一定的情绪波动。
仲彦秋递了一袋水给石驼。
他“看”到石驼感觉干渴。
不知为什么他的动物缘向来很不错,各种动物都很乐意同他亲近。
石驼虽说看不见,却准确无误地接过了仲彦秋递过去的水。
那张风干橘子皮一样凹凸不平的脸莫名地显出了几分柔和,灰蒙蒙的眼珠子隐隐像是带了几分光亮。
但是转瞬间那种柔和又消失了。
他又恢复了那种冰冷像是石头的神情,埋头走了起来。
第十一章
进了沙漠,马就不能用了,在沙漠边的最后一个小镇,姬冰雁低价卖掉了拉车的马,又用高昂无比的价格买了十几羊皮袋的清水。
至于马车,他一把火将其烧了,这是他的心爱之物,他既然带不走,那么也决不允许其落在其他人手中。
置办好了物资,他们便向沙漠进发了。
仲彦秋走在第一个,因为他是带路的人,一行人中除了他谁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而他这个从没来过大沙漠的人,也无从告知他们目的地的名字,他只知道该怎么走。
骆驼虽然是他骑着的,实际掌控方向的却是石驼,石驼牵着仲彦秋的骆驼走着,后面载着楚留香几人以及行李的骆驼乖乖跟着。
白日里的大沙漠热得如同火盆,一个鸡蛋埋进沙子里用不了多久就能烫熟,哪怕是隔着厚厚的靴子踩在上面,依旧会觉得脚底板火烧火燎的烫。
然而石驼就像是一无所觉一般麻木地往前走着,他做一副蒙人的打扮,宽大的白布遮住了他的脑袋,不光是为了遮挡阳光,也是为了遮盖住他的面目。
到了要拐弯的时候,仲彦秋就会弹出一道气劲击在石驼右肩上,石驼便沉默地带着骆驼向右转弯。
这还是姬冰雁教给他的办法,平时姬冰雁就是这样告诉石驼要往哪个方向走。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石驼愿意听别人支使。”姬冰雁感慨道。
“他平时不是也听你的吗?”胡铁花说道,他是第一次坐骆驼,骑骆驼看着跟骑马很像,实际上却完全不是一回事,骆驼走起来时一起一伏颠簸极大,让他觉得自己坐在楚留香那条破船上——还是暴雨天的破船上。
所以他整个人都缩在了驼峰后头,就像是受惊的猫儿一样。
“石驼可不是听我的话,他只是欠了我的人情。”姬冰雁说道,“等他觉得自己已不欠我什么的时候,哪怕我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留下来的。”
而仲彦秋是第一个让石驼愿意听话的人。
事实上不仅仅是石驼,骆驼队里的骆驼对他也很是亲近,平素那领头的骆驼连姬冰雁都不愿意带,一见着仲彦秋立刻就蹭了上去,主动屈膝让对方坐在自己背上。
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随着夜幕的降临很快的,温度也开始飞速下降,起初还尚有几分白日里的暑气,淡淡的凉意让胡铁花大呼舒坦,但是不一会,白日里那点热乎气就被寒气吞噬,风并不强,却依旧像是刀子一样吹得人脸生疼。
那些来时楚留香不明白为什么要带的厚毯子大披风披在了他们身上,却也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寒气。
夜色越是深沉,寒气就越是浓重。
功夫比较弱的小潘已经顶不住这般寒气,裹着厚厚的毯子哆哆嗦嗦牙齿打颤,这时候姬冰雁才找了个能避风的地方搭起帐篷,又升起一堆篝火。
骆驼围成一圈趴伏下来,高高的驼峰成了天然的避风港,火焰很快温暖了这一小块空间。
他们终于不用再吃白天那干巴巴的饼子和几乎嚼不动肉干了,姬冰雁在火上架起锅,胡椒辣椒葱姜混杂着牛羊肉的香气随着咕嘟咕嘟煮开的汤汁弥漫开来,众人深深吸了口气,才觉得自己活了回来。
好好吃上一顿,然后早早休息,第二天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在等着。
“先生在看什么?”楚留香拎着一壶热酒在仲彦秋身边坐下。
现在正轮到他们俩守夜,不远处小潘,姬冰雁还有胡铁花已经睡熟了,石驼坐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他微微垂着脑袋,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睡了还是清醒着,他的骆驼朋友依偎在他身边,让他显出了一种无比的孤独。
“明天的天气。”仲彦秋答道,他身上也披着一条厚毯子,不过相比起小潘那恨不得把毯子裹成自己的第二层皮的样子,他只是很随意地在身上搭了一下应个景而已,“会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楚留香道,在别的地方艳阳高照自然是好事情,但是大沙漠里的太阳可着实让人无福消受。
顿了顿,他又问道:“按我们现在的脚程,还要多久能到地方?”
“顺利的话,三天。”仲彦秋说道,“那里并不是很远。”
“太好了。”楚留香舒了口气,面上显得轻松了些。
仲彦秋轻笑:“你倒不怕我和别人联手起来诓你们。”
他们前进的方向全部都由仲彦秋把握着,若是心存歹意将他们带到什么陷阱包围里去也不费吹灰之力。
“我相信先生。”楚留香说道,他的半边侧脸被篝火映出了几分红,“别的不说,我对自己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自信的。”
仲彦秋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东西,明智地把到了嘴边的嘲讽又咽了回去。
好吧,如果是跟陆小凤比的话,楚留香交朋友的准确度还是挺高的。
“给。”楚留香将酒壶递给仲彦秋,“夜深露重,暖暖身子。”
他递过来,仲彦秋便接了,酒壶里是西北特有的烈酒,火辣辣的一口下肚从喉咙口一路烧到胃里,“多谢。”
仲彦秋仰头灌了一口就将酒壶还了回去,楚留香也仰头灌了一口,叹道:“好酒!前次走得匆忙未能尝到先生的美酒,着实是可惜了。”
“为何?”仲彦秋把毯子扯得紧了一些,他虽然不怕冷,但是沙漠里的风吹在身上也是不怎么舒服的。
“没喝到美酒,不应该可惜吗?”楚留香反问道。
“好酒之人没喝到,自然是可惜。”仲彦秋说道,“但你并不好酒。”
“江湖上可都说楚留香是个酒鬼呢。”楚留香学着仲彦秋的姿势靠在垒得高高的行李堆上,抬头去看满天繁星。
“好酒的人身上会有味道的。”仲彦秋指了指那边打着小呼噜的胡铁花,“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出来。”
楚留香大笑,“那花蝴蝶身上确实是一股子酒味。”
他身边好酒的朋友多,得了什么好酒便要拉着他一起尝尝,久而久之的他嗜酒的名头也就传了出去,实际上他对那杯中之物并无甚偏爱。
“虽说楚某不好酒,但此番若能平安回去,定是要同先生痛饮三百杯的。”楚留香又仰头灌了口酒,漠北的烈酒是江南喝不到的呛口浓郁,也只有这种烈酒才能让人抵得过大沙漠夜晚的冰寒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