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人料到,皇长子这一双眼睛,竟能有好的时候。
皇后如何是一茬,边上仍举着酒盅的皇四子,却感到酒杯中的凉意顺着指尖缓缓蔓延出来,将他侵袭。慕容永宽……他竟有好的一日!
皇四子低下头,垂下眼眸,掩去其中一抹狠毒。好不好的都另说,纵然他如今好了,今日过后,他也能让他糟得更彻底些。
皇长子敬过酒,却并未回席上。只握着那空了的酒盅,缓缓站到一旁皇上身后。皇三子敬酒,不过是场面话。他是皇后亲子,总归是好的。也不过这样平平地揭了过去。皇四子端酒上前,酒盅中的酒液在灯光下,是琥珀的颜色。随着脚步动作,摇摇晃晃,漾出一盅破碎。
“儿子永宥,恭贺母后千秋大喜!”
皇后虽不喜皇四子,面上却半分不显,仍旧含笑,拿起酒盅欲饮。皇四子亦随着这动作,缓缓将酒杯贴近唇边。也不知是怎么,末了竟未握紧。酒盅自指尖滑落,酒液倾洒,酒盅落地。如今正是觥筹交错,这一声破碎声听着极小。只皇帝、皇后这一桌听着,旁的再未有闻。
跟在皇上、皇后身侧的人,都是人精。原这时候,吴复不说话,沈传志总该出来打圆场。这二人却在皇上身后站着,半句话不说。倒是皇后身侧的容霜出来笑道:“碎碎平安,是个好兆头。还不快给四皇子换一盅酒……”
话未说尽,只见皇四子全然不顾,只一径往皇上那里去,撩起袍子,陡然跪倒在地。
天家赐宴,再如何地觥筹交错,也都人人瞧着皇帝。方才可作不见,如今皇四子当着文武百官亲王贵胄的面跪下了,这却如何视而不见?
众人纷纷放下筷子,面面相觑,实不知当下应当如何。
唯有林海与同桌的左蔚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对方敬了一盅酒。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之后,是全然不同的局面。
皇上沉默片刻,才道:“今日是皇后千秋,有什么事要你急急地在这时候发难?”
皇四子不接话,他虽跪着,却未低头,仰着头,死死盯着皇上,眼中发出虎豹一般的光芒。“父皇自年前始,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儿子心疼父皇。”
皇上一顿,缓缓伸手,拿起桌上酒盅。却不送到唇边,反手往他脸上泼去。“朕瞧你,是昏了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儿子知道……”面前皇上的目光仍旧是亮的,那里头有残忍有冷酷,唯独缺了痛惜。皇四子紧紧抿起唇,他早该料到,自己不会有赢的机会。那些人马……想必宫门都没能侵入罢……
皇四子忽而爆发出一阵长笑,自那酒盅扔下,却无一人应时,他就该知道,自己输得极彻底。
早该知道的……只是终究……有那么一些不甘心……
他抬手猛然擦了一把脸,将面上酒液尽数抹去。
皇上默默瞧着他这番动作,并未出声。末了才道:“皇四子御前失仪,德行有亏,不忠不孝,禁足宫中……”
字字句句中透着圈禁的意味。德行有亏,不忠不孝,这八个字压下来,皇四子这一生再别想有翻身的机会。
帝王心术总是如此,前一刻还温声细语,后一刻就雷霆万钧。
寻常犯错都是如此,何况皇四子是谋逆!
“永宽……”皇上唤了一声。
皇长子上前,“是,父皇,儿子在。”
“送皇四子出去,到底是你弟弟……”
变故突如其来,在场众人无不惊愕万分,尚未及定心,只见皇长子押皇四子下去后,皇上便陡然起身,冷声道:“封宫!”
朝之重臣,皆在宫中。若无人相应,皇四子没那么大胆子。
宴已不能成宴,如今这场面,不论你是高官也好,亲王也罢,终都是一样地被宫中侍卫押起。什么人能放什么人要死,都得皇上说了才算。
不知内里的人心中已然惊慌失措,何况那些暗中相助的?再没料到平日里瞧着昏庸病弱的皇帝,到了这地步竟还能如此杀伐果决。皇四子费尽心思安排的人,却连宫门都未能进,便被就地诛杀。
林玦面色不改,容色冷淡。只怕今日,宫门口那块地,都要叫血染红了罢。权势总是如此,叫人前赴后继。唐时神武门之变尚在眼前,如今又有人上前送死。
莫说他们,便是太后并上皇后等人,也被蒙在鼓中。展眼望去皆是瑟瑟发抖,平日里风光无限,到了这地步,也都惊慌失措。皇后好歹维系着仪态,旁的宫妃一早吓得面无人色。举目一看,却唯有沅妃,竟丝毫不乱。平日如何,如今仍是原样。
一概慌乱中,沅妃显得格外不同。
皇后心底一凉,颇有些不可置信。换了平时,她绝不能问出声,这时候却顾不得了:“你一早知道了?”
“回皇后,是。”不知怎么,皇后二字,听来却格外讽刺。沅妃原是空谷幽兰一般的人,今日才叫人知道,原来她竟也会恨。
皇后此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你……你都知道了?”
这话问得叫人一头雾水,沅妃却淡声道:“是,自你将那味药送入永宽口中,我就知道了。这么些年,我忍得辛苦。分明是你心狠手辣害得永宽如此,偏要对着你虚以委蛇。午夜梦回,我总忍不住,想要吃你血肉。”
如此诅咒,她说来却云淡风轻,恍如玩笑。只是话中意味,却叫人心惊肉跳。昔日闺中密友,真挚面皮仍在,转手就对着襁褓中幼儿下狠手。
何故如此?
皇后双手颤抖,几乎失态。沅妃这话声音不轻,这一桌的宫妃并上太后都听得清楚。旁人目色异样,她却强忍住了不动,只缓缓伸手,将鬓角碎发往后抚平。
“是本宫做的。”她一贯是温和大度的人,极少自称本宫。这一回,却要指着这自称,才能维系些气度。“怪只怪皇上太看重你,也太看重这一胎。本宫是嫡妻,嫡长子,理应由本宫所出。你当日不过是个侧妃,比本宫先怀身子也就罢了,竟还一举得男!”
“你这毒妇!朕待你不薄,你却戕害皇嗣!”皇上反手一掌,扇在皇后面上。力道太大,凤冠猛地往一侧倾倒,发髻凌乱,珠钗滑落。
堂堂一国之母,何曾如此狼狈?
“皇上于我,何曾厚待?”皇后仰起头,妆容已残,泪痕满脸。这满心满眼的怨恨,不过是因着想要的得不到,无论是感情抑或权力。“皇上把真心尽数给了沅妃,虚假的疼宠给了明妃,而我,如今连这冰凉的后位、仅剩的尊荣,都成了笑话!”
皇四子不甘心,实则最不甘心的,分明应当是她!
皇上突然发难,朝国母动手,这是何等叫人心惊胆战的事!旁人也还罢了,不远处另一桌坐着的贾敏,却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惊了心。
她如今身怀有孕,本就年岁大了,怀得艰难。陡遭变故,方才皇四子被斥时已然小腹隐隐作痛,如今见皇后如此,却是腹痛难忍,面白如纸!
第100章 动胎气贾敏生别恙, 诉往事沅妃露狠戾
“母亲!”林黛玉坐于贾敏身侧, 自方才皇上发难,便时时刻刻瞧着贾敏。如今贾敏出了差错, 自然最先知道。
贾敏伸出手去将她手握住, 紧握在手心。额上细汗已出, 却强撑着说:“不妨事, 不要大惊小怪。”
如今这多事之秋, 再叫嚷开来, 却是无益。
贾敏虽如此说了,到底面色不好,林黛玉心细如发, 如何能骗过去?此时却正是千般无奈, 万种无助。
正当此时,却有个宫婢上前来见礼,口中道:“林夫人, 奴婢寿康宫归澜。太后吩咐了,林夫人是有双身子的人, 叫夫人往寿康宫里去歇息。”
这却正是及时雨。贾敏已痛得满头大汗,哪里有工夫细想太后是为着什么要这样厚待她, 忙颔首应了。贾敏已腿脚发软, 林黛玉年幼,扶她不住。琉璃、琳琅二人忙上前接手,一左一右将贾敏扶起,随着归澜往寿康宫里去了。
却说林海并林玦仍在席上, 遥遥见着他们母女二人去来了,心中也不免惴惴。
如今这局面,却是问一声都没法子,唯有忍住。
皇后狼狈至厮,原端坐席上,不动声色的太后终开了口,唤道:“皇帝。”
皇上立时道:“是,母后,儿子在。”
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太后却仍四平八稳模样,像是再没什么能撼动了她。
“皇后是一国之母,国母动,则社稷荡。她是先帝赐下来的人,纵再不好,也该瞧着先帝的情面,从宽处置。”
皇上道:“正是念着她是父皇赐下来的,儿子一忍再忍,到底不曾大肆发落了她。只是如今后宫不稳当,左贵人落胎的事尚存疑云,儿子却是再不能容着她戕害皇嗣!”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左贵人已然不成气候,仍是被他拿出来做了筏子。
他这番话是真是假,哄哄外臣尚且使得,这席上的女人都是宫里熬出来的,谁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太后自然也明白。慢慢摩挲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太后道:“既说尚存疑云,就是尚未定论。皇帝。皇后是国母,也是你发妻,犯了什么事,也是家事。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也是有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关起门来好生地说一说就是了,何必大张旗鼓,闹腾得人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