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玦斜睨他一眼,伸手将他推开,坐直了身子,道:“何时才能改了这动手动脚的毛病?”
“只怕这一世也不能改。”慕容以致面上带笑,凑过去在他肩窝中闻了闻,“子景才入浴过,闻着格外柔和清爽。”
林玦抿了抿唇,眼眸低垂,只是不理他。他如今算是明白了,慕容以致这人,最不能跟他上纲上线。若真和他对着干,他只会越发起了性子。若是不理他,也只是纠缠片刻,也就罢了。
果然如此。
见林玦全无反应,慕容以致不多时便退了回去,好整以暇坐着,问他道:“瞧着你有些郁郁,若是你妹妹那事……才听下头人回话,说是孝义王府的女医来瞧过了,只是扭伤,不曾伤着筋骨,很不必你担心。”
“这是其一。”林玦靠回枕头上,面色略沉:“若真是伤筋动骨,倒也是一回事。正经能指着这个,好叫皇后千秋节那一日,别叫母亲和黛玉入宫。如今却不能够了。原本装病也能使得,只是一则我不肯叫黛玉触这霉头,二则她如今身边伺候的霁雪是皇后娘娘拨过来的,真瞒过她,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慕容以致也依着他的模样,凑过去,拿了枕头,靠在他身侧。把玩着左手指腹上的翡翠扳指,淡声道:“便是你妹妹受了伤,进不得宫,只怕你母亲也是要进去的。千秋节有要事,既上头那个人择了这一日动手,就不能叫应该去的人躲过了。”
换了说法来说,今上要你去,便是你瘫在床上,也有人抬着你去。
他又道:“明妃被降为左贵人后,皇四子在朝堂上,很不安稳。原先他还能稳住,明妃一倒,却是急不可耐露出了爪牙。原先我当着皇兄最爱重这个儿子,如今瞧着,这份疼爱也虚的很。”
慕容以致原是不谙官场之事的,否则当日也不会远离京城往边疆去了。他能瞧出的,自然旁人也能瞧出,再别提林海这种官场的老油子。林海对林玦寄予厚望,极早前已渐渐将官场中事与林玦一一细说。如今皇四子动作变大这一事,自然二人也暗中说过。
林玦眸色略深:“说来也新鲜,我同皇四子一贯是没交情的。前两日皇四子倒往林府递了帖子,我推说父亲扣我在家中念书,不得空往外去,便拒了。他倒又送了两三回,见我心意坚决,这才罢了。”
终究是皇子,纵然如今要招揽人手,也有个底。林玦如今摆明了,与他不是一道的,半分面子不肯给,他自然也就罢手。左右朝堂之上重臣无数,纵然林海得今上看重,到底并非顶顶要紧的人。
慕容以致摇首叹息:“他原先也是稳重得体的人,何苦如此。如今明妃依然如此,他竟仍瞧不出形式?”
形式?林玦冷笑道:“你错了,正是明妃如此了,才叫他手忙脚乱。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是如此。皇四子其人,原非治世之才,平日里在朝堂上中庸平平,并无建树。若是偏安一隅当个贤王,倒还使得。他原先能稳住,不过是因着他是今上疼爱的儿子,亲母又是除皇后外最得皇上看中的明妃。这样的身份,只消平平稳稳等着,指不定那花团锦簇自个儿就来了,何必去争?如今明妃眼瞧着是不成了,皇上虽对皇四子仍如从前,到底叫他心起波澜。不趁着这时候争一争,等来日恩断义绝的时候?”
身在其中,不见真面目。仍如从前,也是能装的。
或许皇四子瞧不真切,也或许他瞧真切了,却想赌一把。从来登上皇位的人都是杀出来的,顺顺当当的少之又少。赌输了,是个死。赌赢了,便是无上尊荣。
他若不赌,叫旁人继位,指不定和左贵人过得更糟糕。
他如今想必是陷入破釜沉舟的绝境,说来凉薄,这绝境正是他亲生父亲将他推进去的。
“帝王心术……”合睿王长长叹息一声:“我当日回来的路上受伤,原想着必然是那人动手,如今想来,却是种种可能,样样不同。”
“且等着瞧罢……”林玦疲乏地闭了闭双眼,“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最终赢家绝不是原以为胜券在握的人。何为帝王?”
何为帝王。原不过是赢家永远是他,谁都争不过他。
如今为胜利者铺路的皇四子也罢,林海也罢,乃至身为合睿王的慕容以致也罢,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在那人手中被肆意规划。
皇后千秋节,是个好日子。天公作美,原已淅淅沥沥落了月余细雨,这一次倒放了晴。
阴沉许久的天明亮,一碧如洗。日头正好,光芒投向四方。
巍峨的宫殿在晚霞中发出庄严气势,夜色缓缓降临,朱红宫门犹如长大的嘴,缓缓那些走进去的人吞噬。林玦虽未弱冠,到底年岁不小,便于贾敏并林黛玉分开,随着林海入宴。
宴是好宴,菜色也是好的。
只是吃入口中,全然不是模样那样好。
如今天冷了,席上上来的大多是一早做好的。在灶间蒸了又蒸,只为着开宴的时候仍是热的。
林海与官员一席,林玦并上另几个重臣的儿子是一席。中有冯将军的儿子冯紫英,又有世家卫家的卫若兰。林玦思及原先在红楼中看见过二人的影子,没料到今日这二人竟能在列。却也是年少风流的人物。
因见他动了两筷子菜就怔怔出神,也不说吃菜,也不吃酒。冯紫英面上带笑,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林兄将就些罢,来来回回,每年都有这一遭。左右不多时就能回去,在这宴上做个场面就是了,回府里去,再热热地吃些东西就是了。”
原赴这千秋节宴,不过是因着有一份脸面,能长脸的缘故。谁指望在这宴席上吃得舒服了?
林玦一愣,侧头看向他。心道果然冯紫英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头一遭见着的陌生人,就能叫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红楼未完,却不知他结局如何,想必不能差了。
他因笑道:“不过是因着风吹来,冷了些。这菜样式是好的,只是失了味。”
这样反反复复地蒸,再好的东西吃进嘴里,也不过是满口水汽。
冯紫英拿起面前酒盅,道:“吃两杯酒,身子能暖些。”
林玦不爱饮酒,又想着今儿想必是有要事的,故推辞道:“这酒也是冷的,吃进去哪里是暖身子,不过是用脾胃去暖它罢了。”说着,仰头瞧了瞧,岔开话茬道:“夜色已稠,今夜星光极好。”
“天公作美,是个好日子。”皇后千秋,纵落雨,也能找出千千万万好由头来,说着是个好时候。冯紫英是个豪爽的人,见林玦不吃,自仰头将一盅酒吃尽了,笑道:“星光正好,可惜宫里灯光多了些。”
倒衬得星光黯淡了些许。
卫若兰居于林玦右侧,他与冯紫英原是相熟,见他与林玦相谈甚欢,不由凑上前道:“前年皇上南巡,我和紫英兄跟着去了。那日皇上放我们一日假,我们便悄悄去了寒山寺。租了一条画舫,一路顺着水过去,漫天星星都在湖面上,倒不必仰头看了。”
冯紫英道:“林兄别听他说得风雅,他上了画舫就提着酒壶不放,寒山寺未至,已酩酊大醉,哪里瞧得见星星。”
“偏你这样说我,我就是瞧见了!”
林玦微微而笑,却是想出了那副画面,能在姑苏脚下酩酊大醉,彻听钟声荡来,何尝不是一种趣味。他因笑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卫兄所说,原能想出。”
三人说得热切,那厢众位皇子正一一上前敬酒,恭贺嫡母千秋之喜。
皇长子所奉寿礼实不贵重,难得的是他亲手所画。画卷摊开,上头却画着一副观音像。观音大士白衣一袭,唇角笑意微微,带着些悲天悯人的慈悲。却是惟妙惟肖,画得极好。
在寻常人中已属百里挑一,遑论皇长子自幼双目已盲,更是难上加难。
皇后见他如此用心,略有意动,当下道:“好孩子,为难你了。何必费这样的工夫,倒耗你的精神。”
皇长子生母沅妃亦在席上,闻言笑道:“皇后娘娘言重了,为人子女,这是他的孝道,应当的。”
皇长子也道:“多谢母后关怀,如今儿子身子大好了,不过画一幅画,不值当什么。只是儿子想着,金银财宝母后坤仪宫内数之不尽,儿子画作,虽不及金银之贵,却是儿子一片真心。”
皇后颔首道:“心意到了就是了,那些奇珍异宝,原没什么稀罕的。”说至此处,顿了顿,“方才你话中说,身子大好了,前两日有什么不虞?”
“回母后的话。”皇长子唇角带上奇异笑容,目光发亮,却是从未有过的清亮清明。“儿子并无不虞,只是前些时候父皇暗中寻了一个名医,儿子双目已明,却是大好了。原先扣着不说,只等着今日母后大喜的日子,才说出来,好为母后增添些喜气……”
饶是叫人如何想,也再想不出,他要说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
皇后真真切切被他这番话说得愣住,不由抬首与他四目相对,见着那眼底若隐若现的笑意,却是叫人心底泛凉。他竟然……
“这是喜事。”皇后强挤出笑来,心底如何惊涛骇浪都得忍住,面上须是满脸喜色,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