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睿王侧坐于炕,炕上摆着棋盘,另一侧却坐着一个穿宝石青锦缎绣葫芦双喜纹直裾的男子,正对着棋局凝神,却是眉目俊朗,一派器宇轩昂,见之只觉腹有诗书,其气自华。正是合睿王挚友,孝义王妃长兄陈居安。
合睿王落了一子,抬手拿茶吃,一面吃一面道:“她的话不尽不实。她既说了,珠珰原是官宦之族,后来又闻其家沉冤得雪,欲将她带回去,玲珑的那个哥哥,又是谁借了他这颗胆子,敢动珠珰?另又说了,他纵胆大至此,珠珰之死,她又是因着什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陈居安对着棋盘看了一时,仍未得下一步,听合睿王琢磨这事,不由笑道:“她既平日里都随着玲珑贴身伺候珠珰,出了这事,她知道也是寻常。能说得这样详细,想必是在当场。珠珰之死,想必她也出了一份力。”
合睿王未曾言语,欣馥偏又道:“璎珞说了,林大爷对珠珰青眼有加,珠珰去了,林大爷大病了好些时日,待病去了,又焚香以祭,更是特意往大明寺里去了一趟,为珠珰抄了许多佛经。此后几年,每逢珠珰祭日,林大爷皆心神俱伤。今岁祭日时,还未珠珰写了两句诗。说的是‘腰悬禁步珠珰落,斜落凤钗步步摇’[1]。”
言已至此,合睿王面色阴郁,更见冷态,只听他道:“够了!”
欣馥顿时噤声,垂了眼,呐呐不敢言。
陈居安总算想出下一步,取子走了,道:“我却要说句公道话,查是你叫人查的,如今你婢子一一地说了,纵听了心中不痛快,又何必将气发在她身上?”
如此道来,确有不虞。合睿王蹙眉,挥手命欣馥下去,低头对着那茶盏望。
陈居安随手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掷,往后靠了,似笑非笑道:“我从前不曾见过你为一个人百般难耐的模样,本以为你这样冷面冷心的心,我是见不着你神魂颠倒了。如今竟叫我见着了,是了,这世上的事原就是十分公平的。”
陈居安长了合睿王数岁,当日他与家中爱妻也很有一番波折。先时合睿王并水溶在边上看笑话,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总算到了合睿王为人憔悴的时候。
他因笑道:“前些时候你遣人来我府上,说要我收个学生,想必就是这一位?”
合睿王将茶盏放了,淡声说:“是又如何?”
“我是见过那位林尚书的,生得仪表堂堂,风姿不俗。他嫡妻贾氏听闻是荣国府的嫡出,当年在闺中时也被人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二人养的嫡子,想必容色极好,竟能叫你动心。”
他伸手过去,一粒粒将棋子收回盒中,一面道:“容色都是其次,我便是没有那份容色,我也照样地心悦他。”
“是了,你原不是爱风月的人。”陈居安凑过去,意有所指道:“你倒叫我越发想见见这位林家的小公子。”
合睿王手下一顿,末了抬手,却是扬眉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却说林府,才迁了新居,故四下皆乱。众人好歹收拾了一整日,方才有些样子。圆鹊轩内温柔领着人拾掇了好些时候,才将里间整肃了。
林玦坐在桌前写了几张字,又拿了一本《世说新语》[2]翻看,终觉心乱。末了将书随手合了,略显烦躁道:“我乏了,你们都出去罢。”
众人纷纷退出,待人瞧不见了,他才往小炕处去。小桌子上摆着一盒红漆木盒,林玦上前坐了,不由伸手探去,迟疑片刻,方才将盒盖打开。
只见里头摆着一个竹雕的笔筒,用的是镂空刻,处处精美。上头刻着竹林七贤[3]图,更显其风雅之骨。林玦心下生喜,不由伸手将那只笔筒取了,托在手心细细地看过一回。只见图中七位贤者各有不同,刻得栩栩如生,又不失出尘,定是用了大工夫的。
细细摩挲过一回,朝里看去,却又见里头有一个天水碧绣岁寒三友的荷包,取出来拆了,却是一缕乌发并一封书信。乌发以朱色的线系了,触之生硬,想必不是女子的。林玦抿了唇,先放在一旁,拆了信来看。
合睿王字如其人,字字刚劲,状如铁画。
只三言两语,却如在眼前细说,写的却是:因贺子景乔迁,故奉则年拙作。竹有风骨,度唯子景堪配。竹林七贤,详叙魏晋之风流,昔年之恣意。子景少年得意,可略类之。
林玦不由扬唇,自语道:“我欢喜什么,你知道得倒很清楚。”说着,又将纸上写的字句看过一回,方才按原样叠了,仍旧塞回荷包,放入盒中。
那只竹刻竹林七贤的笔筒却未曾收起,他拿着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书桌前,也不将原先的收了,只小心将之安放在桌上,退后几步,看了一回,心觉甚好。
转身将木盒盖上,这才见着边上还放着一缕乌发。林玦蹙眉,不由骂道:“平白无故地送这东西来膈应人。”
说着,掏出一方软帕来,摊开将乌发放进去,又细细地包好。才刚想开盒子放进去,就听外头秦妈妈问:“你们怎么都在外头?爷在里头做什么?”
温柔回道:“爷说乏了,要小歇片刻,只叫奴婢们出来候着。”一面说,一面已将隔帘撩开,请秦妈妈进去。
也不知为着什么,一时间竟心慌手乱,不及细思,便将那方裹着乌发的软帕放入衣襟之中。
秦妈妈才进了隔帘,便见林玦站在炕边,背对着她,不知在做些什么。因道:“大爷不是乏了,站着做什么?”
林玦心跳略缓,这才回首道:“躺了一时,身子倒躺得有些软。才起了身,预备着往母亲房里去瞧瞧,嬷嬷就来了。”
秦妈妈好奇怪地望了望他的脸,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疑惑道:“怎么面色通红,莫不是今儿累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腰悬禁步珠珰落,斜落凤钗步步摇:随手瞎写,其中落字读 lào
[2]《世说新语》:一部记录魏晋风流的故事集
[3]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指的是魏晋时期正始年间(240-250),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先有七贤之称。
第54章 秦妈妈笑嗔责小童,林慈父暗解围子景
上回说到秦妈妈来探,林玦心慌意乱之间,将合睿王赠的那缕青丝放至怀中收了。偏又因着此时,血气上涌,故秦妈妈有此一问。
这回书自此处起,林玦因道浑吃了一盏热茶,随口胡言两三句,将秦妈妈搪塞了过去。反又问她道:“嬷嬷怎么往我这处来了?”
秦妈妈收了手,又细打量他一回,见他精神尚可,方才安心,回道:“太太担心丫头们拾掇得不好,叫我来看看。夕阳已下,说是看过了就请大爷往从善院去,是时候该摆饭了。今日家里有些乱糟糟的,也很不必再在这处另开一桌。”
这话才刚落,又听外头脚步急急,伴着一个小童的声音:“秦妈妈!秦妈妈可在里头?”
温柔轻声道:“在里头。”
林玦道:“我换了衣裳就去给母亲请安,嬷嬷有事只管去忙。”
秦妈妈点头应好,自撩开帘子出门去了。出了屋门,便见那小童在外守着,上前几步,扯了那小童一只耳朵,将他扯至拐角处,小声地骂:“平日里说了千万句,也没一句肯听进去。这又是什么地方,大爷还在里头,你怎么敢在这里胡乱喧哗?”
她口中虽骂,手下却并未使力。那小童随着她的手歪着头,小声哎呦哎呦地讨饶:“好妈妈,我错了,你可放了我罢。”
“这回少了你能够,下回若叫主子发难了,我瞧你该怎么好。”
好歹松了手,小童捂着耳朵揉了揉。她笑着问:“说罢,什么事值得你火急火燎的?”
小童指了指院门外,道:“老爷打发我来的,说是前头来了贾府的客,又说秦妈妈你在这里,命我来传话,叫妈妈告诉大爷一声,叫大爷往前院见客去。”
秦妈妈又是疑惑又是惊讶:“今儿才搬了新居,都知道是正忙的时候。什么人这样没眼色,这时候来拜访?”
小童也跟着说:“瞧着衣衫也不像是正经的嫡系公子。”
“瞧瞧你这模样!”秦妈妈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他脑门一下,“用衣裳看人且是最没见识的人做的事,在老爷身侧跟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怎么还这样地做派!”一面说一面转身往里:“行了,你来得也巧。大爷才歇息了起身,正预备着换了衣裳往太太屋里去。今既得了这个信,便直往前院去罢。”
偏衣袖又被那小童扯住,她回头问:“还有什么事?”
小童歪着头,笑得十分憨厚:“妈妈,我这不是……想见见大爷麽……跟子在老爷身侧好歹有些日子了,连大爷都不曾见过,说出去再叫人笑话。”
“呸!”她啐了一口,骂他道:“跟着老爷伺候了好几年没见过大爷的有的是,大爷是什么人,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且等着去罢。”
小童这才把手收回去,偏秦妈妈见了他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两碎银子来随意塞在他手中,轻声说:“你如今年岁也小,不叫你见着大爷也是寻常。老爷身侧跟着那样多人,能见着大爷的也不过单良并任辞。别净想着这些没用的,大爷身侧的人且得万里挑一地选呢。好好当你的差事,若你做得好,日后自然提拔你。别在里头逗留,拿着这个外头吃果子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