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儿是他与王熙凤嫡出,时至今日,只得此一女,自然爱若非常。如今发落了那两个乳母,却是好事。
贾琏在小炕上坐了,因问王熙凤:“请太医来瞧了不曾?可说什么?”
王熙凤道:“只说是前两日贪凉,吃坏了肚子。大姐儿又素日体弱,便惹出热症来。吃两剂药发散发散,许久好了。”
“近两日你仔细瞧着罢。”贾琏靠到大迎枕上,含笑打趣她道:“因老太太抬举赖嬷嬷,素日这些奶妈子都拿大,打量着主子不罚他们。再没料到今日你却罚了,虽是解恨,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又怎么好呢?”
“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我也不怕。”见怀中大姐儿睡熟了,王熙凤将她安放至床上。恐她觉热,床帐亦只放下一层。又命一个小丫头取了扇子,隔着床帐极轻地打扇,带些凉意就使得。
王熙凤自起身,在小炕另一侧坐了,道:“我原是从我们姑太太身上学来的,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前两日往姑太太府上去,因见带林姑娘的奶妈子换了一个。我便问了,你道如何?”
近日林府春风得意,听她提及林府中事,贾琏亦感兴味,坐直了身子,问道:“如何?”
王熙凤便将乳母疏忽,夜间开了窗子令林姑娘受凉伤风的事与他说了,末了道:“我们姑太太倒很有计较,知道这样的乳母奴大欺主,留她不得,便命人带出去发卖了。另又挑了好的上来,权作奶妈子。纵然林姑娘如今也不吃奶了,不必奶妈子了,到底场面要摆着。”她取凉茶吃了一口,笑道:“若是老太太问起,我就用这个回她。”
“是个好主意。”贾琏也笑,伸手过去拧了拧她的脸,调侃道:“老太太最疼姑太太,既然是姑太太做的事,必然是对的。只是那乳母胆子也忒大,奴大欺主,不尽心已是十分可恶了。她竟敢恶意使林姑娘伤风,林姑娘若是有什么不好,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须知深闺里姑娘的奶妈子,日后能重回家里去的是少数。大多都是在府里落地生根了,来日姑娘嫁到哪家去,她也要算作陪嫁的跟了去。姑娘不好了,又哪里还有她的前程?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你如何知道?”王熙凤冷笑道:“你当姑太太不知道她可疑麽?咱们一听就知道她是受人指使,只是指使的人是谁?也能留她下来,天长日久地慢慢查。只是谁肯放心将她留在姑娘身边?”
宅门里这些阴私的事不能放肆地查,只能遮着掩着,便是知道了是谁做的,有时候也只能隐晦提一句,不能大刀阔斧地,伤了脸面与和气。
“何况这指使的人还可能是姑太太娘家的人,姑娘出阁了,与娘家就是亲戚,再不如原先那样亲厚了。她也要为娘家留一份脸面才是。”王熙凤擎着茶,挑眉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却知道。姑太太原先领着林姑娘住我们府里,那乳母也跟着。那日我往珠大嫂子那里去,在大石头边上遇着大太太和那乳母,倒听了一耳朵。”
“大太太使人动的手脚?”这一吓非同小可,倒唬得贾琏猛然将茶盏放下了:“许是瞎猜,害了林姑娘,于大太太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王熙凤道:“大太太不要好处,只要将这错处赖在旁人头上,便是好处了。”
邢夫人与贾敏原无纠葛,她是续弦,进门时贾敏已出阁。却是王夫人,与她更不对付。又见贾敏领了林黛玉进府里住着,老太太更是明里暗里地想将宝玉与她凑成一对儿。王夫人如何肯?故而家中最厌贾敏、林黛玉的并非邢夫人,乃是王夫人。有人指使乳母害了林黛玉,贾敏是知道王夫人心结的,只怕第一个疑心的也是王夫人。
王夫人乃是二房,二老爷亦非袭爵,偏他们在主屋住着,王夫人也管着府里的大小事。虽邢夫人是继室,到底意难平。王夫人不好了,她便起来了。原是这个道理。
贾琏连连摇首叹息,“要不怎么说你们最毒妇人心呢,瞧瞧这心肝儿黑的。”
“你心肝干净,摘出来我瞧瞧。”
她伸手要打,贾琏忙赔笑认错,将她手握住了,揉了揉,笑道:“我说错了,好人,饶了我罢。我今日也有一桩稀罕事要告诉你。”
“说罢,又瞧中了谁家的媳妇,再不济是你打量着要娶小老婆了?”
“你再胡言乱语,仔细闪了你的舌头!”贾琏佯怒:“不是我们府里的事,乃是天家的事。”
王熙凤一听,收了玩笑的心思,追问道:“天家什么事?”他们府上往天家去了的有位大姑娘,很得恩宠,前两日才晋了做贵妃。如今贾府里里外外的风光,全凭着这位贵妃娘娘了。天家出了稀罕事,倒叫人忧心贵妃。
贾琏随手拿了桌上一只李子,一面剥皮一边道:“太上皇一共养了七位公主,如今宫里只余下三位。三公主已然许人,唯有六公主并上七公主,仍养在深宫,这你总该知道罢。”
“自然知道,听闻顶小的齐献长公主乃是太上皇最心爱的一位公主。怎么,公主里出了事了?”
“今儿皇上下旨,给两位公主赐婚了。阳和公主尚了冯武将军的儿子冯紫英,这并不出奇,令人吃惊的却是齐献长公主,竟被皇上赐往边疆和亲去了。”
一番话听得王熙凤张口结舌:“只怕是你听错了。”
“这才正是叫人惊愕之处。齐献长公主乃东太后所出,名正言顺嫡出的公主。与她一母所出的齐孝长公主乃是配了探花郎,留在京里的。我们都只当是阳和公主要往边疆去,谁知道被指出去的竟是齐献长公主。”
王熙凤低头细思一番,不多时抬首,道:“前两日东太后那里才出了岔子,今日齐献长公主便被赐婚边疆。只怕这里头很有一番门道,咱们在外头,又听不着准信。东太后受训斥那一遭,太太倒是往宫里递了牌子,求见娘娘去了。娘娘三缄其口,亦无准话。太太说是瞧着喜怒不分模样,许多话倒不敢说了。常来我们府里的夏公公偏又只要银子,再没紧要的话。咱们在外头,不过是抓瞎罢了。”
贾琏似是力有不支,重又靠回大迎枕上头,叹息道:“我原听着一些风声,说太上皇有意将齐献长公主许给林表弟。如今今上这么一招,倒将这驸马爷拱手相让了。”
虽驸马不能入朝做事,到底尚公主是再荣耀不过的事。何况齐献长公主又是太上皇最疼爱的公主,自然更受人看重。却是擦肩而过了。
他叹过一会,又问:“太太上回往宫里去,是为着什么?”
“左不过是为着宝兄弟的事。宝兄弟一日日长上去,太太想着,很应该将他的婚事定下来。原史家大姑娘很好,偏他们说定了卫家的公子。宝姑娘再不提了,林姑娘如今是福寿县主了。太太正是因着这个才往宫里去,她是最不喜林姑娘的,为着防老太太定下,特意与娘娘先通气儿再说。”
“娘娘应了?”贾琏嘲道:“依我瞧着,竟是太太想得不周到。林姑娘现下是太皇太后的心尖子,一品大员的嫡长女,封了做县主的。便是王府里不受重视些的姑娘,也有难得县主的。宝兄弟若能娶她,一是亲上亲的好事,二也是与皇家攀扯上的路子。偏太太不要,真真叫人愁死了。”
第161章 福祸至贾敏忧黛玉, 龙虎斗林海愁子景
却说上回, 贾琏并上王熙凤正说话,那厢有个丫头进来, 隔着窗棂道:“平姑娘, 老太太请二奶奶过去一趟。”
平儿正逗鹦鹉, 闻言问道:“可说是什么事?”
丫头道:“福寿县主并上宝姑娘来了, 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呢。大太太、太太, 大奶奶都在, 都说叫请二奶奶过去呢。”
王熙凤在屋里听得清楚,不等平儿回话,便扬声道:“我换件衣裳, 立刻就过去。”
丫头应声去了, 凤姐起身,又看了一回大姐儿。平儿打帘子进来,凤姐便与她道:“你留下守着大姐儿, 若有什么变故,立时就来回我。”说着, 也不换衣裳,只朝镜子里望了望, 将发间扁方扶正, 便往外去。
路经贾琏,衣袖却被他扯住。贾琏朝她笑,软声道:“好人,你这就撇下我去了?”
“青天白日地, 这样黏糊做什么?左右我去了,自然有好的来伺候你。”眼尾扫过平儿,平儿只作不知,隔着床帐瞧着大姐儿。凤姐哼笑一声,径直去了。
凤姐一路往贾母屋里来,隔着帘子便听得里头一片欢声笑语。她也不要丫头打帘子,自撩开进去了。绕过那架落地屏风,便见贾母坐在大炕上,一手搂着贾宝玉,一手搂着林黛玉,另有薛宝钗坐在她左首一只绣凳上。史湘云也坐在绣凳上,正挽着薛宝钗的手说话。三春却端坐于官帽椅上,探春并上惜春正隔了迎春说话。
凤姐进去便笑道:“呦,今儿这是吹得什么风?就是下帖子,也不及今儿来得这样齐整。”
贾母面上带笑,嗔怪道:“偏你来得这样迟。你林妹妹和宝丫头现下不似原先了,常在宫里住着,回来一趟倒不易。”
“谁说不是呢。”凤姐坐了吃茶,“怪我来迟了,只是我知道,两个妹妹都是心胸宽广的人,不会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