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意颔首,才躬身要进去,那厢殿门外遥遥奔过来一个人影。打眼扫过去,是个小内侍。寻常没品级的小内侍不许进屋子,这是规矩。那内侍在门外就跪下了,头低得贴近地面,声音却拿捏得正好,不高不低,刚巧叫人听得清楚。
“姑姑……周娱灵……周娱灵滑胎了……”这番话说得艰涩。
那周娱灵腹中的是今上第一个孩子,虽生母不过是个娱灵,到底是头一份。无论是男是女,养下来了便是受尽恩宠。况那周娱灵又得皇上爱重,如今陡然落胎,如何不叫人心惊胆战。那内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他不过是个传话的,这倒也罢了。听里头的大太监说,太医院里的太医去了一大半,没能保住这胎,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只等着皇上知道了发落。
“周娱灵?”周娱灵再受宠,不过是个娱灵。桐意略微蹙眉,倒很快舒展开。道:“公公辛苦了。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回姑姑的话,奴才夏硕,在衍庆宫娴德妃娘娘处伺候。”夏硕仍不敢抬头,“我们主子因说兹事体大,不敢隐瞒,请示了皇后娘娘,才叫奴才们来禀报太皇太后。”
除了太皇太后这一处,另又派人去了皇上的养光宫、太上皇并上西太后的乾元宫,便是东太后那处,也叫人去禀了。
桐意叫他起来,道:“眼下太皇太后正用午膳,不得空。过会子吃罢了我就禀上去,你先回去罢,若有什么动静,再来禀告不迟。”
夏硕点头哈腰,又往漫天烈日里去了。心说果然一样人是一样的做法。须知才知道周娱灵动了胎气落胎,素日里岿然不动的皇后并上娴德妃等皆面色大变,慌乱不已。这样大的事,连摆在太皇太后面前的份儿都没有。不过告诉给太皇太后身侧的姑姑听,听了也就罢了。
回去的路上见着原先认得的同乡,跟在一个宫婢身后,提着食盒亦步亦趋。那同乡倒还认得他,晓得他如今在娴德妃身侧伺候,便笑着见礼道:“呦,给夏哥哥请安了。”
夏硕扫了那宫婢一眼,不记得唤作什么,只知道是太皇太后宫里伺候的。当下笑道:“这是哪里的差事,倒累得姐姐大热日头下走一趟?”
楚桂面色如常,淡声道:“为主子做事万死不辞,不敢言累。”说罢,又朝身后小内侍道:“走快些,别叫太阳晒了走了味儿。”
“是。”小内侍赔着笑去了。
周娱灵如今住侧殿,才落了胎,便是外殿也有一股子血气萦绕不绝。夏季气味本就难散,况又是这样重的血腥气。几位后妃都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坐在外头,皆面色微白,双眉蹙起。
夏硕上前见礼,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诸位娘娘、小主请安。”
待见了礼,皇后才问他道:“太皇太后可曾传话?”
夏硕低着头回话:“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并不曾见着太皇太后。因是用午膳的时候,奴才只见了太皇太后身侧的桐意姑姑。姑姑说了,现下不得空,若有什么变故,再往寿康宫去回话不迟。”
皇后闻言,心下略定,不由与娴德妃对视一眼。
贾元春听了,亦心头一松。周娱灵这一胎,是皇上第一个孩子。皇后与她,一个是刚入主东宫的六宫之主,一个是宠冠六宫的德妃。周娱灵但凡出事,便是与他们无关,众人口中兜兜转转,只怕也要与他们相干了。现如今只剩皇后派出去禀告皇上的内侍没回来,旁的都回来了。
太上皇并上西太后只说可惜,叫周娱灵好生养着就是了。现下太皇太后亦无看重之态。倒是东太后,听闻周娱灵落胎,训斥她不安于室,致使落胎,护佑皇嗣不利,理当重罚。
宫里头几位压在最上头的主子姿态如此,倒叫众人松了口气。纵然有罚,想必这罚亦不能过重了。
周娱灵这一胎落得蹊跷,最蹊跷处大抵是,贾元春命品箫送了一碟子糕饼过来,品箫尚未出门,这厢周娱灵已然血染裙裾。这才是最叫贾元春心惊胆战之处。
里头周娱灵落胎已成事实,好歹保住了命。既这样,就该好好理理外头的事。
皇后端起茶来,启唇吃了半盏,这才将方才那股子心焦压下去。她扫眼看过去,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片人。除却太医院里的太医、伺候周娱灵的下人,另有娴德妃宫里的品箫。
事到如今,贾元春反倒压下那股恐惧,生出几分孤勇来。这计策半分不高明,偏偏将她困在死局里。唯一生路便是皇上……
贾元春眼中现出坚定。皇上……皇上不会在这时候动她,无论是不是她做的,皇上都会保下她。盖因明枪暗箭,皇后水氏是明枪,她身后的贾氏便是暗箭。皇上还用得着贾氏,就不能处置她。
想必那人也瞧出她的用处,才推她入局,好叫皇上不得不发落她……
此间事罢,贾元春有惊无险,仍归衍庆宫。
众人只当周娱灵痛失胎儿,皇上议事毕了出来,指定是要往周娱灵那处去的。没料到一路宫灯明丽,竟是往衍庆宫去了。
卢典登正巧路过点灯,偶遇御驾,退至一旁,躬身至只可见御辇旁流苏轻晃,悠然而过。
半晌,待御驾过了,卢典登才被徒弟易照盖扶着直起身子。
易照盖遥遥朝着御驾去的方向瞧了一眼,道:“师父,今儿周娱灵小月,皇上竟不往周小主那处去。我瞧着这方向,倒像是往衍庆宫去了。”
卢典登将手中拂尘重重击在他头上,斥道:“主子要做什么,那是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只需守住自个儿眼前这一亩三分地,旁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师父饶了我罢,我知错了!”易照盖忙求饶。
“这宫里的弯弯绕绕……”卢典登仰头望月,摇了摇头,领着那群点灯内侍继续往前走。这宫里的弯弯绕绕,他点了一辈子灯了,终究照不亮那些人心里头的阴霾。
罢了……都是命。
皇上来衍庆宫,往日里是无上的荣宠。再别提白日里周娱灵才失了孩子,贾元春险些卷进去。便是这几桩事摆在一处,也没叫皇上放下娴德妃半分。宫里头的人这才算是明白了,何谓宠冠六宫。
皇上到时,贾元春已候在殿外。他下了辇轿,上前扶她起来。进了屋子,贾元春便服侍着他除了外头华冠罩衫。
他坐到贵妃榻上,拉过贾元春的手,笑道:“这些事叫宫婢来就是了,何必亲力亲为。”
贾元春抿着唇笑,道:“妃妾不放心他们伺候皇上。”
皇上与她笑过一回,便肃容道:“你那宫婢留不得了,才皇后命人送她去暴室,务必要她吐出口中实情。她一口咬死了,此事与她无关。”他冷笑一声,道:“口供疑点重重,只怕那人为的就是隐晦不清,好叫这事缠绕在你头上。”
宫门深似海,此刻方能尽述。贾元春起身,撩起衣裙在他面前跪下,仰头求道:“好歹伺候妃妾一场,不求旁的,只求皇上予她全尸,便是尽了我和她这主仆之情了。”
不闻品箫何故如此,不问是谁主使品箫如此。
贾元春只求皇上,赏品箫全尸。只因她知道,皇上夜间来此,形式已昭然若揭。他必然已知所有,提及时方可轻松至此。
皇上沉默片刻,方问道:“你可知,品箫身后那人是谁?”
贾元春倾身过去,俯于其膝,柔声道:“皇上说与妃妾,妃妾就听。皇上不说,妃妾这一世都不想知道。”
他低下头,将她下颚扣住。唇瓣贴至耳边,冷声道:“东太后。”
第158章 林薛二姝踢碎香风, 齐献公主泪撒寿康
容霜打外头进来, 虽是清晨,到底天热了, 只随意走一圈, 身边就惹出一身汗。祈雨见她进屋子, 迎上来端了一杯凉茶给她, 道:“姐姐吃茶。”
说是凉茶, 不过是略比寻常的热茶凉些。须知他们宫女是不许吃生冷热辣的东西的, 以免伺候主子的时候出差错。纵然如此,一碗茶吃下去,仍觉遍体舒爽。她有捧着茶碗歇息了一刻, 这才往东暖阁里望了望, 道:“主子还未起身?”
寻常这时候,东太后早该起身坐着梳头了。今日不知怎么,竟仍未起身。
祈雨等亦觉古怪, 却没人敢进去问一句。原先东太后最信任元春并上霁雪,现如今元春成了新帝的娴德妃, 大抵顾忌着,娴德妃鲜少与东太后来往。另有一个霁雪, 却是为着泽被林府, 赐下去伺候林家那位福寿县主了。那一位如今是太皇太后放在心尖子上的人,霁雪能不能再回来,尚且不知。除了这两位,再没旁人能增些胆气, 能教东太后再重用三分。
何况现下东太后的脾性与当日做皇后时,亦是截然不同。
祈雨道:“才我贴着门听了听,还没动静。”
容霜颔首,又道:“昨儿东太后说了,想用新鲜的瓜果菜蔬。我才往膳房去说了,脸色仍旧是原先的脸色,只是话虽说得巧,却不见他们动手做事。到底一朝天地改,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是为着主子叹息一回,也为着自个儿叹息一回。做奴才的图什么?若是尚且鲜嫩心思活泛的,想必还要想着往上爬。纵然皇上瞧不上眼,往得宠的宫妃身边去,那也是造化。只是他们这些宫婢,一早歇了心思了。原太上皇做皇帝时,东太后虽未宠冠六宫,到底太上皇给她一份体面。谁能料到现下,太上皇眼里心里竟再没旁人了,只一个西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