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这样想,动作却不停,上前与林玦见了礼,林玦叫免了。有嬗搬了一个脚踏来给,她在上头坐了,才笑道:“昨夜贪吃了几杯酒,今儿起迟了,倒叫大爷等我,是我的不是,我过会子就往角门外去领罚。”
林玦淡笑道:“妈妈是老人了,又不是上夜的人。夜间坐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略吃两杯酒,这也没什么,并不值当罚。原说要罚,不过是怕那些上夜的婆子躲懒,妈妈原不在此列。”他拢了拢衣袖,坐直了身子,倾身往前,问到:“今日请妈妈过来,是我有一件事要问。”
霍处家的忙道:“大爷只管发话就是了,我有什么知道的,一定不敢瞒着。”
他便道:“我们太太房里原先有个珠珰,后来一病死了,妈妈大概知道这个?”
珠珰死得不光彩,对外只说是病死了。不巧霍妈妈正是当年照料珠珰的婆子,因眼错没瞧好,贪睡睡迷了,这才令珠珰出了事故。自这事后,霍处家的便不常在林家主子面前伺候,进了京也只跟霍处在庄子上守着。霍处家的原先有个女儿,一早病死了,故霍处家的待珠珰便如亲生女儿一般。当日珠珰为奸人所害,霍处家的哭得不知怎么,便是她丈夫一个大男人,也落了一回泪。当日在庄子上,涂雨被人逼奸致死,霍处家的正是为着珠珰一事,才拼死要领着涂雨往贾敏面前去喊冤。便是涂雨死了,她自也去了,绝不肯让人白死。
此时林玦提及珠珰,无疑令她伤上加伤,将刀疤揭开了再划一刀,何等疼痛。
霍处家的强笑道:“自然记得。老奴老年也是服侍过珠珰姑娘的。”珠珰说是丫头,实则是贾敏当做干女儿养着的。既是副小姐,自然要有人服侍。原先的璎珞、玲珑如此,霍处家的也是如此。“珠珰姑娘是个温柔细腻的人。”
林玦颔首道:“我母亲因想着,她早早死了,也不知道原先是何方人士。赶巧今次回苏州来,便叫我查一查,珠珰姐姐是不是苏州的人。若是,便让她早早落叶归根,回原本家去。若不是,也查查她是哪里的人。她没上咱们族谱,不能葬入林家祖坟。如今孤零零地在扬州,实在叫人心生不忍。”
作者有话要说: 下降[1]:公主出嫁。
第143章 亲父子何来隔夜仇, 觅牙婆细究当年事
霍处家的不防他问这个, 愣了愣,才道:“原是从牙婆那里买来的, 赶巧那时候太太陪嫁的璎珞并上玲珑都打发出去嫁人了, 玲珑是后来挑了家生子补上, 那璎珞并上珠珰及现下的云瑶都是那时候买来的。牙婆拢共带来十八个丫头过来, 或有面黄肌瘦的不要, 或有形容不规矩的不要, 这里头瞧着最为端方的就是珠珰姑娘,余下便是璎珞,再有一个云瑶, 昔日她生得也瘦小, 原太太是不想留的。因那牙婆只卖出来两个,那云瑶是十八个丫头里最小的,她便将气都泄在云瑶身上, 打得她哭了,偏又不出声。太太见了觉得可怜, 便做主留下了。那时候老太太也还在,便说双数才好, 便又留了一个蓓晟, 现下还在太太身旁伺候着。”
这原是后宅里的事,林玦不知道也是寻常。只记得那日往从善院[1]去请安,珠珰便已在院子里头了。
霍处家的又道:“咱们叫来的牙婆,都是官家的。他们手里的人, 都是贫贱人家出身,再没拐来的。这话不必我说,大爷也知道了。那贫贱人家,但凡能让姑娘认得两个字,就不会走到卖儿卖女这一步。故丫头们除了有脸面些的家生子,能认得两个字的,实在是少数。偏珠珰姑娘与众人不同,自带一股气韵,平日里总是徐徐然行走说话,再没动辄就风风火火的说法。是个极有规矩又极端方稳重的姑娘,断文识字的,时常替太太抄佛经、整理书架子。太太见她行事稳妥,自然很喜欢。也曾问过她,是什么地方来的,家里还有人没有,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
林玦听得喉间发苦,取了一旁的固元膏来吃,却哪里有滋味,不过是如同嚼蜡罢了。
他干干涩涩道:“她答了不曾?”
“不曾答。”霍处家的摇头,叹息道:“只说自个儿全完了,连名带姓,全不记得。或是有苦衷,或是真忘记了,她不说,也不能寻根问底。回了扬州后,太太倒越发喜欢她,想要认作养女,许她姓林。老爷一向都听太太的,太太说好,便也允了。只是老爷还提了一句,说珠珰姑娘气韵过人,自带清贵之态,想必原先不是书香门第,就是官宦之家出来的。旁的倒不忧心,只是恐她是逃出来的官奴[2]。太太听了,这才罢了,只是悄悄认了,却不上族谱。老太太还为这个,生了一通好气……”
昔日林玦年幼,对这事却还有些印象。贾敏养了林玦后,林老太太已许她不必在吃饭的时候侍候羹汤了,可坐下一并用饭。也不知怎么,有一日突如其来的,就说贾敏懒,不肯伺候人。便要她站着伺候了一顿饭,此后第二日,仍是如此。林海瞧不过眼,与林老太太细谈过一回。
后头的事林玦未窥其细里,只听林老太太在饭桌上说了,林玦只有林玦一个,终究太少了些,贾敏又一直没再养,谁知道她养不养的了。便命抬了两个姨娘进来,都是良家子,进来了也是良妾。一个姓白,一个姓尹。
见贾敏仍是一派平静,这才改口,说她大度。
只是林海与贾敏夫妻二人情深意重,并不把那两个姨娘十分看在眼里。林海或有宿于书房的,其余都是歇在贾敏房里。故那两个姨娘不过是枯熬年岁罢了。
林老太太过了两年便去了,林府众人扶灵回乡,待回来后,便遣散了那两个姨娘。给了银子,使他们回去,或改嫁或置办营生,都随他们。
林玦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红楼中人,对纳妾一事,实不能视若无睹。当年林海迫于母命纳了两房妾室,林玦年少,便觉这个父亲通那些爱慕美色的男人没什么不同,旁人说两句,纳了就纳了。原先无话不说的,那段时日竟再无别话,不过是一问一答的惯例请安,再没别的。
林海虽是做官的人,心思灵巧细致,到底于儿女粗心了些,并不曾察觉这个。倒是贾敏看出几分来,便时时劝林玦道,现如今纳妾本是寻常的人,林海不纳妾,那是他待她的好处,他若是纳了,也不能因着这个责他。况不过碍着孝道,抬进来了晾着,并不碍着什么,又无宠妾灭妻之虑,放他们在心上做什么。另又说了,便是林海宠他们,也不妨事。须知当大户人家的主母,也不是寻常人都能当的。要贤惠、要大度,只是也要有自个儿的手段。娶正妻,娶过来了也不仅是正妻,更是一府主母,两家人家重重考量的结果。只会争风吃醋、拈酸刻薄,此非大妇之道。
自然,林玦是个男儿,这些话贾敏只拣了零碎的与他说,理是这么个理。
林玦却仍心有所堵,乃是那两个妾被放回原籍了,虽好了些,到底心里不舒服。
这乃是一段往事,并不堪提。林玦只想至这一处,便再不往下想。
有嬗见霍处家的手里的茶凉了,上前来换了一盏。林玦见她吃了两口,这才又问:“昔日卖珠珰姐姐的那个牙婆,既然是官家的,想必记录在案,找到她大抵也使得。可记得她唤什么?”
霍处家的听了这话便道:“前两日何管家还叫何大家的买两个清扫庭院的丫头,我跟着去瞧了,何大家的见的那个牙婆,就是当年太太见的那一个。她姓石,都叫她石婆。”
石婆子确然是官家的牙婆,苏州这片的名门望族,大多叫她过来。一则是因着她手里的丫头多,二则也是因着她的人调理得好,买过来了不拘多大的,都能立时伺候人,不必再调理了。
林玦得了这些话,便命霍处家的把那石婆找来,说要买两个丫头。
霍处家的不多时便找了来,林玦命温柔出去看,温柔看了,只见是个穿粉色碎花袄子的中年妇人,面容干净,头上插金戴银的,并不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夫人差些什么。她领来的丫头从十岁到十五岁的都有,都是能签死契的。
温柔只略略扫过一眼,便依林玦的意思,摇首道:“都不好,瞧着都是粗笨,不能做精细的活计。”便命霍处家的仍领出去,又取了二两银子给她做路费。
石婆白来一趟,拿着那二两银子也不甚欢喜。跟着霍处家的往外走,口中气不过,道:“妈妈,不是我说,你们大爷也太挑了些。我石婆领过来的人,十个里不说留下五六个,总该留下一个。原先你们太太,听闻是京城里荣国府的大小姐,那是何等的眼光高,不也留了四个。偏今儿你们大爷,说一个也瞧不上。”
霍处家的知道她买人卖人的经手得多了,少有白走一趟的。今儿偏林玦不是真心买人,倒叫她心里很郁郁。当下便笑道:“你也别说这种赌气的话,你今儿带来的人,我瞧着也不是很好,竟比不上从前一半。刚才出来掌眼的温姑娘[3],就是贴身伺候我们大爷的。你瞧瞧,如何的模样风范,比之那些中等人家的大妇,也是差不离的。”
石婆便道:“原手上是有些好货色,偏不巧,前两日沧浪亭里搬来了一户姓穆的大户,听闻是京里北静王爷的一个表弟,母族也是京里的勋贵。你是不知道,多大的手笔,又是买仆役,又是买丫头的。身家不清白的不要,长相不好的不要,说话支吾的不要,口风不紧的不要,做事不玲珑的也不要,哎呀,真真是挑剔得勒不得了。上等的全叫挑走了,剩下的旁人瞧着许还好,林大爷一瞧,确然是寻常了。方才那个姑娘,走出来一看,你不说,我还当是你们大爷新娶的大奶奶。哎呦呦,瞧瞧那通身的气派,那标致的模样,见人三分笑的,真真叫人从心底里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