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什么,你若喜欢,我使人送两瓶过去就是了。”西太后细细瞧了皇上一回,面上并不笑,如冰似雪模样,瞧着有些冰冷清淡。偏她容色又是极美,倒显出不同常人的高洁风韵来。似万事不达眼底,万物不配相提。
西太后的目光落在皇上腰间的络子上头,语气淡淡:“近来宫里有许多风言风语,想必皇帝你都听说了。风言风语,原是捕风捉影,只是再胡编乱造,也有皇帝自个儿的一份过错在里头。捕风捉影,到底也有风影的基底在上头。”
西太后说话办事一向不肯留情面的,便是从前她温顺服侍东太后的时候,也是如此。十足十讲规矩,偏又从不谄媚,挑不出她的错,却又事事占理。宫里近来传出的话都是藏污纳垢的,皇上自然也听闻了,命人暗中将传话的人杖毙了。偏这话竟像是不能绝了,酷刑之下,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竟传得越发离谱,声势十分浩大。
此时西太后骤然提及,不由令皇上后背一寒,冷汗津津起来。默然一阵,皇上道:“母后该信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你是如何的人,原不该提信这个字。事实如何,便是如何。”西太后语气寡淡冰冷,“谁也不是圣人,有私心是寻常,便是为人君,也有想偏袒的时候。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你总该知道。你心仪的人是谁,我一早知道了,却没想过过问。皇帝是九五之尊,有三情六欲使得。然过分放纵,或有成暴君的,也有当亡国奴的,前车之鉴许多,你们打小就该学过,也不必我来教你。”
他爱慕林玦,便是使些无伤大雅的手段要林玦屈从,也是能够的。只是万不能够过分放肆,将旁人的命不当性命。宫女太监虽是伺候人的,到底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何必那样作践人家?退一万步说了,诚然他们本就是低贱的,皇上是万民之主,要发落他们都是一句话的事,并不值什么。然为君者,为国为民是一样,得清名万古流芳也是一样。现如今皇上并未独揽大权,却在宫中肆意妄为,太上皇、太皇太后等都瞧在眼中,却又叫他们如何作想?
皇上面色惊愕,抬头看向西太后:“母后!儿子不曾……”
话未说尽,便听西太后道:“今日叫你来,不是为着听你辩解。话既说到这份上,便是有十足把握。为人母,我该提醒你一句。为一国太后,我也该提点你别走了歪路。自然,万事都该皇帝决断着来,我不过随意说一声,皇帝也姑且听一句,就是了。”
这话罢了,也不等皇上回话,便道:“我乏了,你先去罢。”
皇上道:“母后既乏了,儿子便不叨扰母后,这便去了。”
说罢,果然起身,兀自去了。
西太后擎着茶冷笑道:“天家富贵,无疑鸩酒,吃着甘美,却是穿肠**。皇帝虽是我的儿子,我却仍要说一句,他实在不堪为帝。”
虽房里仍有内侍宫婢,西太后却半分没想着掩藏,随口便将这大逆不道的话说了。
当日冷眼瞧皇上一步步继承大位,是为着心底一份怨气。如今东太后尚且在世,仍是尊荣无限,她心里这份怨气虽不曾消,到底减了许多。心思清明了,目色自然也亮堂许多。
今上心胸狭隘、残暴嗜血、阴险狡诈,实在并非为君的好人选。
云纤劝道:“不论旁的,如今坐在位置上的是咱们皇上,这就是了,娘娘何必忧心?”
西太后漠然道:“我何曾忧心他?在其位谋其职,什么样地人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过告诉他一句,并不曾想着他能听进去。”
皇帝对上太上皇,委实没有胜算。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太上皇终究念着往事,多给他一份宽容。只是皇帝暗中做的手脚太多,便是她不知道的,也有许多。扯出先太子那桩事,确然惹恼了太上皇!
太上皇如今冷眼瞧着,待那件事真查明了,只怕绝不肯轻易将今上放过。
第138章 娴德妃偶提家中事, 诡帝王陡谋宫外力
西太后身边伺候的渐柔一路送皇上出了乾元宫, 出了宫门,皇上的面色才彻底冷下来。他转头问渐柔:“近些时候母后都见过谁?”
渐柔方才并未在屋里伺候, 并不曾听见西太后都说了什么。不防皇上有此一问, 立时回道:“西太后不理后宫诸事, 寻常都不见宫妃。远的李容衣曾过来与西太后请安, 近的便是昨儿, 穆昭仪来过一回。”
西太后平日里深居简出, 寻常也不召见宫妃。那李容衣过来请安,是因着她胆大蠢笨,入宫时日短浅, 不知里头底细。那穆昭仪来求见, 却是因着她是东安郡王嫡亲的妹子,原先逢年过节也是能进宫来的,因与西太后娘家有些沾亲带故, 还要叫西太后一声姨母。西太后待她便略好一些,也不过多说两句话。
只是能与西太后说上话, 现如今也已能算得不凡了。
那穆昭仪想必是因着入了宫却久无宠幸的缘故,才来求见西太后。西太后听闻是侄女, 便命传进去, 说了些话不算,还赐了些东西。
皇上只问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径自往外去了。
张华显见他一径往前走, 心下暗暗叫苦。皇上是真龙天子,是万民之敬仰,更是他张华显的主子。主子有什么不好了,第一个受罪的就是奴才。
本皇上要往衍庆宫里去用午膳的,因着周娱灵有孕,平素又与几个小太监如鱼得水,皇上已许多天不往衍庆宫去了。旁人都说,这是娴德妃的荣宠到头了,指不定也是一个左太贵人。他们不知内里,张华显心里却清楚,只消皇上一日对林家那嫡子有情思,这娴德妃就一日不会倒。
娴德妃可是那位的表姐,便是不说这个,阖宫上下眉目间与林玦那般相似的,除了林玦嫡亲的妹子,福寿县主外,这娴德妃可是独一份的。
只是这些话,也只有自个儿心里知道罢了,说给旁人听,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便是说到那周娱灵,能被皇上看中,也不过因着她原先服侍了林玦一次,林玦又夸过她细致,这才被皇上瞧上了。另又名中嵌着一个景字,正巧同林玦表字里那个景字撞上了,才叫皇上格外费心。只是她自个儿运道也好,皇上宠娴德妃,也有一段时日常幸李容衣,怎么不见他们有身孕。偏是周娱灵,不过两三次,就有了。
张华显在心中周转许多,见皇上走得越发急了,只是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当下壮着胆子上前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该是用午膳的时候。皇上是会回养光宫去,还是仍往衍庆宫去瞧娴德妃娘娘?”
这一日见了西太后,倒叫皇上的心起了许多波澜。谋算出了查多,本该回养光宫去,好好地想一想对策,这才是正理。只是他心烦意乱,倒很想见见林玦。只消见着他,他便能渐渐静下来。只是林玦往苏州去了,万里路途,现下绝不能见。无奈折中之下,同他眉眼相似的贾元春倒也能聊以慰藉了。
当下皇上道:“去衍庆宫。”
皇上驾至衍庆宫时才刚过巳时,贾元春因得了小太监传过来的话,便没等着,到了时候就命传膳。
才坐到桌前,菜不曾尽数上桌,便听人道:“娘娘,皇上来了。”
她忙起身恭候,须臾间皇上便迈步进了殿门,她见了一回礼,皇上伸手将她虚扶起来,细细打量她一回,只觉郁气渐平,不由笑道:“近些时候忙得很,竟不得空来看你。今日陡然一看,倒觉着你瘦了些。”
二人在桌前坐了,贾元春闻言,不由抬首抚颊。她常揽镜自照的,并不觉着自己瘦了许多。宫里周娱灵才有孕,皇上常去看她是寻常,贾元春委实不曾放在心上。只是若是自个儿在这时候瘦了,这种话传出去,少不得要多出许多传言来。
她因笑道:“还不是因着我家中那弟弟的缘故,真真是愁死我了。”
皇上也曾听过,贾元春出身荣国府,她母亲先前养过一个儿子,读书虽成器,命却不长,娶了妻生了儿子,竟很早死了。后她母亲又养了一个,听闻是落胎就口中含玉的,天资聪慧、姿容过人、形貌昳丽。便是平日里说话言语也是另一番模样,同常人不同。
此人乃是林玦表弟,贾元春身为姑娘,已同林玦有几分相似,却不知这个表弟,能像的如何。
皇上当下起了兴致,一面吃菜,一面问道:“听闻你那弟弟与众不同,真是这样?”
贾元春叹息道:“皇上不知这里头的缘故。他打小是我祖母带着,母亲养他的时候年岁大了,我也长他许多,因着老太太、太太宠他的缘故,他在家中简直是个混世魔王,轻易没人敢惹他。便是我父亲,要教训他,也得先过了老太太那关,方才是的。他是丫头堆里养大的,不知怎么,竟然多出许多奇巧心思来。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奇奇怪怪的,听了这话,真不知道该叫人是笑好,还是哭好。”
“你方才说……他叫你发愁,这是什么缘故?”
“前些时候母亲进宫来见我,随意与我说了些话。原来我这弟弟打小就有痴症的。福寿县主原先在荣府住过些时候,宝玉疼惜妹妹,两人情分不同常人。偏福寿县主后来回家去了,这倒也罢了。前些时候更是得了太皇太后的厚爱,封了福寿县主。宝玉长不见福寿县主,已十分郁郁了。偏他院子里有个丫头嚼舌根,说福寿县主如今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日日都要往宫里来,本不得空往荣府去。待来日长成了,太皇太后必然要给福寿县主指婚的,那便更没去玩的时候了。旁的好话宝玉听不进,偏是这一句,他倒听得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