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良俊沾满血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西边:“那儿……那儿……”
说完,人晕厥在地。
统领唤人将他抬走,领着一众兵士直奔西边!
顺天府尹听闻消息,只觉得此次宜阳定是瓮中之鳖,正想派人前去争抢功劳,城中靠近粮仓的几个地方统统起了大火,得,还抢什么功劳?要是延误时辰烧了粮仓给他两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其他几个卫所的指挥使闻讯赶来,匆匆瞥见东边溜过两人一马身影分外熟悉,才想去追,迎面撞上上直卫军,那统领一听,心里生了几分疑惑,正自犹豫间,扬尘四起,黑压压一片人头掩护夹在中间的两个女人向西边疾驰。
“这么多人手,还能有假?方才那个铁定是个障眼法!追!”
于是,浩浩荡荡往西直追。
去东华门的路上并非畅通无阻。
也亏得趁早安插在沿路的人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六百人,虽少了些,一路也袭杀了不少追兵。
繁华热闹的街衢,书画摊、首饰摊、小吃摊、蔬果摊、清玩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民众尖叫着作鸟兽散。
血路,几乎是杀出来的一条血路。
箭囊里的箭矢所剩无几,宜阳持剑劈杀,手臂酸麻阵阵。
“阿瑾……”陆禾的声音有些发颤。
“嗯?”身后追兵渐近,宜阳勉力握紧剑柄,向后看了一眼,温声道,“清荷,你若是怕,就闭上眼睛。”
陆禾轻笑一声:“怎么,杀戮都是你的,想让我双手干干净净地全身而退么?”
两匹军马抢身上前,将二人夹到中间,拔刀挥剑——
双拳难敌四手,再者宜阳早已乏力,眼见落入下风,陆禾却蓦地拔出长刀朝右侧胡乱劈将过去,她无武艺傍身,突然袭击之下倒是歪打正着砍中了一刀,正中兵士的脖颈,血注直喷,溅射到她二人的脸上、身上。
“阿瑾,快到了。”
宜阳将另一人劈下马,环住她的腰,轻声道:“别说话,低头。”
眼前又一条巷道,兵士将路拦截,后有追兵,退无可退。
方才游走在附近采买的布衣平民倏地从墙角、桌下、果山中抽出兵械,远射或近攻,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乱作一团。
宜阳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矢,并指搭上,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顺着肩膀滑过手肘往下淌,辨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陆禾适时塌腰低头。
“倏——”
挡在最前方的三人应声倒下,余下的,持剑擎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却说昨夜陈康睡梦中被池良俊弄醒,竟是告知他觊觎已久的吊睛大白虎近日在京郊出没,陈康初时不信,疑神疑鬼地说即便有这事,你何以这么大阵仗深更半夜地来告诉我?
池良俊笑得跟狐狸一样,说殿下前几日出游撞见这吊睛大白虎了,听闻还有好几人盯着它那身虎皮,生怕你屈居人后,回京后命我速速赶来告与你。
陈康一想,来了精神,穿衣穿靴,问清所在,连夜领兵去寻。
翻了大半座山,搜了好几片密林,别说吊睛大白虎了,连麋鹿都没几头!
他心里一阵骂骂咧咧,腹诽着这宜阳怎地平白无故拿他当猴戏耍,改日定得约她骑射,好好教训她一番。
正闷头闷脑地欲踏进东华门,只见守城的兵士与来路不明的兵士混战不停,两人一马自眼前飞速驶过,定睛一看,从满身血污中辩出宜阳的身影,顿觉大事不妙!
信手抓了个中剑虚倒在墙边的兵士,急问一通,拽紧缰绳调转马头,重重挥鞭向前疾追!
他这处一人一马,脚力上乘。
宜阳与陆禾两人一马,马儿累了一路,四条马腿直打颤,不多时就给陈康追上了。
宜阳从马上跃下,走到陈康马下,正要向他下跪,陈康忙抬手止了:“打住打住——你这些虚东西,儿时使得便顺溜得很,我不吃你这套!”
“老师,您要将我抓回京城么?”
宜阳面色苍白,她本爱穿红衣,此时此刻血色布满全身,陈康嗅到汨汨而流的血腥之气,微蹙了眉头:“你与我回去,要做什么陛下哪会不依你,非得走这条路?”
“覆水难收,我若回去,便是个死字。”
陈康与她四目相对,僵持了许久,又看向不远处马上的陆禾,心里不知叹息了多少次。
“你的箭术,是我教的。”
陈康移开目光,看向远方,声音硬朗而爽快:“老规矩,上马。”
宜阳依言上马,陆禾牵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意外的冰冷。
“什么老规矩?”陆禾回头问她,却被她拍着脑袋转回去了。
“握紧缰绳,不要回头,往前看。”
“驾——!”
陈康策马去追,一手拉弓,一手搭箭。
“倏——!“
第78章
夜空繁星点点,晚风习习,草丛林木飒飒涛声。
“唔……”
想过会痛,却没想过会这么痛,宜阳狠狠攥紧了陆禾的手臂,额头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大滴大滴的顺着弧线优美的下颚滑落。
陈康不愧为骁勇猛将,箭头穿透皮肉,深深地没入骨里,□□也很费了一番功夫。
陆禾将采摘来的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草药的汁水甚苦,料想敷在鲜血淋漓的箭伤上滋味更为难受,宜阳在自己怀里发颤得很厉害。
“咬我。”
哪怕杯水抽薪,也总比她一个人受苦来得好些。
宜阳轻笑了声:“好。”
右臂上还有一处骇人的刀伤,皮肉翻卷,鲜血凝结为暗褐色,与撕裂的衣服黏连在一起,陆禾轻轻挑起一角,蛰伏已久的疼痛喧嚣愈烈,宜阳将脑袋抵在她的肩上,曲拳紧握,掌心布满了自己掐出来的月牙印,衣服撕开,草药汁水敷上,汨汨流出的血珠渐渐被堵回去,疼痛却一阵紧似一阵的翻涌上心头肺腑。
宜阳再耐不住,咬住了陆禾的右肩。
一路厮杀至此,都是宜阳在护着陆禾,若不是冲出信都,马儿无力瘫倒,她二人徒步逃窜至深山野林中,宜阳忽然晕倒在地,她都不知宜阳几时受的伤。
把干净的换洗衣服撕成布条,包扎了伤口。
宜阳仍在急促的喘气,松开了口。
“陈康说的老规矩,就是这般?”
陆禾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有些闷。
“他已然手下留情了,咱们那匹马已是强弩之末,他追得那么近,三支箭只中了一支。”
宜阳赖在陆禾的怀里,牵过她的手背,仰头看她,初春的月光很轻柔,银色倾斜一地,从信都踏遍尸山血海,来到这儿荒无人烟的地方,心里油然而生安定与恬淡。
“阿瑾。”陆禾垂眸看她,抬手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你打算了很久?”
宜阳摇头:“只匆忙布置了一夜,我不想失去你,只能做个不孝女了。”
“阿瑾……”
陆禾有些哽咽,宜阳晕倒时,她将她扶住,手上沾满了湿滑的血迹,心里也随之凉透了,幸而她很快镇定,早年在黔州作苦役认识了些止血的草药,此处也生长了不少,她采摘了些,捡了木柴生火,夜里不至于春寒料峭,也幸而宜阳苏醒得早,否则她定是方寸大乱。
“别哭。”宜阳抱住她的腰,将脸贴过去,“装作中计入宫,这不是你曾经教过我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么?信都危机四伏,父皇的身子令人堪忧,必不是久留之地,如此走了更好,我只是对不起我父皇、池良俊、陈康与府中的两千兵士,也不知来日可否有补偿之法。”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反倒是我无用。”
宜阳眨眨眼,嘴角勾笑:“你哪里没用?腰肢柔软,体力甚好……”
“唐娢瑾。”陆禾整张脸都黑了,噙在眼眶里的泪水也都霎时逼了回去。
宜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换回女装,生气了比往日更可爱许多!”
陆禾别过脸去,任她捏,自己羞红了耳背。
陆禾抬头看了看天色,换了个坐姿,令宜阳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腿上,寻了件衣物给她披上,向她道:“趁着这会儿,你睡会觉,由我守着,明日也好赶路。”
陆禾的家人尚在湖州,宜阳与她私奔,皇帝定会抓住她的软肋威胁于她二人,这点宜阳也早早想到,那夜便命池良俊遣人暗中护送陆禾的家人隐匿仓逃。
陆禾与宜阳却不知道,天下之大,她们能去何处,哪里才能安家,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凉州城。
从三月初十到四月初一,凉州已顽抗近一月,朝廷仍未有任何指示,粮饷不拨,援兵不至,临近的两个州府没有指令不敢擅自行动。
近一月,封锁城门,进出皆不许,起初还与西戎交战,后来因着讨不到多少好处又不知能撑多久,遂只一味守城,三月初十,河水解冻,天气仍然严寒,三月十三,城墙上不停歇地有兵士沿着墙面倒水,夜里大风一刮,暴雪滚落,日复一日,整座凉州城化作一座滑不溜秋的冰城,云梯搭不上,西戎的兵马到了城下,都看傻了眼,只得驻扎在城外,指着天骂骂咧咧,盼着天气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