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甲银光,在落日余晖中汇成万丈惊涛骇浪,卷云拥雪,浪打潮头,气势澎湃。
身后窸窣脚步声响,棠辞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刷洗军马。
李光义肩上担着两筐马草,走进马厩,扫视一圈后,笑着拍拍棠辞的肩膀:“不错啊,小兄弟,今儿个手脚麻利许多!”
棠辞轻轻一笑,自上而下地刷洗马背:“得亏您教得好。”
“哈哈哈——!”军营里的汉子无论老少文弱,骨子里大多浸透着股血性,李光义朗声大笑,“郡主说你讨巧的话说得顺溜,我还当她欺我年迈诓骗于我!前几日莫不是被我这副残破身子吓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放下箩筐,分装马草,动作极为熟练轻快。
棠辞自幼养在深宫,识礼数,听了这话却也不由得将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的双腿带。
右腿的裤管高高卷起,生生比左腿短一截,脚背时常向右侧往下撇,如一树枝桠横空被折开一节,却也不折断,耷拉在截点,却异常有力,傲视风雪。
探头看他来时的路,大雪又将脚印略略埋掉,仅剩临近马厩的一段,两只脚印一前一后,一个稍深,一个稍浅,并无丝毫错乱的痕迹,步伐可推知应是稳健的。
李光义给马喂草,挨近棠辞时见她仍在打量自己,咧开一嘴白牙咯咯地笑,毫不在意:“娘胎里带出来的,小时候旁的孩子都撒丫子到处跑,就我一个连站都站不稳,也没有玩伴儿。后来闹饥荒,全家都饿死了,就我一个死乞白赖的活着,那时约莫十一二岁,站是站稳了,走也走得动,可总觉得和别人不一样,走在街上讨饭乞食,连头都不敢抬——其实旁人要看留他看去,不掉肉不掉钱的,反倒自己不快活。”
“那您后来是如何入的军营?”连日来,棠辞对李光义颇有些好奇,碍于礼数,疑问到了嘴边却不知是否合宜说出。
“吃不饱饭呐!正好凉州这儿招兵,我就来了,瞿指挥也是个善人,这些年来对我好得不能再好,到了现下我可是将凉州卫当做自己的家了!”
“瞿指挥?”李光义鬓间银白,他在凉州卫已待了二三十年,瞿烟看模样,至多三十罢。
李光义看出了棠辞眸色中的疑惑,笑道:“是瞿铎将军,凉州的都指挥,瞿烟将军是他的养女!”
说话的功夫,天色黑沉。
李光义喂完了马,也不留恋,潇潇洒洒地挑着空箩筐往外走,走到路口,忽然扭头向伫立在原地凝神细思的棠辞吆喝道:“小兄弟,你赶紧着!你媳妇儿又冒着雪过来给你送饭!”
第74章
马厩旁置有帐篷,内里陈设虽简陋但是齐全,闲暇时可以粗略休憩一番。
食盒打开,几碟精致的小菜冒着热气,只单单看着,也能驱散几分周身的寒意,也满满地勾起食欲。
瓷碗有两只,木筷有两双。
自瞿烟将棠辞发落到马厩后,柔珂每日都会在忙活完灶房的活计后不辞辛劳地过来按时送饭给她。
帐篷里炭火熄了很久,碳灰都是冰的,料想她今日又是忙碌一天不得停歇。
柔珂捣鼓着炭火,全然未觉棠辞捧着瓷碗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以往在王府里,柔珂哪里干过这些活,可真应了那句话,一回生二回熟,为了在军营里陪着棠辞,这阵子她可算是破了许多天荒,这会儿连炭火也两三下窜起一丛青绿火苗,扇扇风,送送气,不多时,燃得火旺,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亮晶晶的热汗自额前滑落,擦过两颊被冷冽的寒风刮出的几条红痕。
生好火,柔珂起身去洗手,这才瞧见棠辞在看自己。
不由打趣:“怎地这两日越发呆了?每日都见,这眼神跟如隔三秋似的,再不吃,饭菜都得搁凉了。”
河水未解冻,兵士遵照瞿烟的吩咐,凿了几大车的冰,装进桶里放在暖融融的帐篷里待它消融。
柔珂舀了一瓢还透着股寒气的冰水倾进铜盆中,在水里搓洗沾了厚厚一层灰黑发亮炭屑的手心手背。
温热的手转瞬间刺骨冰寒,用力揉搓后渐渐变为麻木,通红僵硬。
棠辞在她的身后看着,眸色微凝,两道清秀的眉毛不自觉地拧在一块儿。
“阿涴。”
腰间被一双不知几时伸过来的手细细缠着,柔珂抽出匹手巾擦拭双手,笑着应了句:“嗯,怎么了?”
“过几日,凉州城里有运送军需的车队过来,你与他们一块儿回去罢。”
柔珂听出她话中之意,不作理会,牵着她的手到坐毡处坐下,摸了摸瓷碗——还热乎着,交到她的手上,递了筷子:“先吃饭。”
军营毕竟不是宜居之所,棠辞与柔珂提过几次,皆被她一口回绝了,这下可好,连回绝也不乐意了,置若罔闻。
菜是柔珂亲手做的,食材短缺,仍尽量顾着棠辞的口味,还添置了几味药材,棠辞却食之无味。
干瘪瘪地扒了半碗饭,棠辞下定决心般,搁下碗盏,向柔珂说道:“阿涴,你也瞧见了,我近来比以往好多了,李师傅和弟兄们也都热心友善,我不会令你担心的。”
棠辞所言非虚,凉州城虽鄙远严寒了些,养伤养病反倒比京城舒坦些。
虽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聚在一块儿,却鲜有汲汲营营之事,一腔热血精忠报国,更无人好奇探索棠辞的来历,纵是有那么几句似是而非的传闻听了就过,从不深究。
棠辞脸上的黥疤与她瘸跛的腿脚在军营里这些个沙场上刀光剑影残肢断腿见了无数的汉子们看来更是无甚稀奇,前几日夜里未归顺西戎的残部率军来犯意图趁火打劫抢些过冬之物,被瞿烟统管的玄卫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瞿烟也是个爽利性子,当夜犒赏三军,星夜,篝火,与柔珂坐在角落喝了几口酒的棠辞一时诗兴大发,吟诵成章,被围在她周身的几个毛头小子听了去,军营里多的是勇猛之士却少有文采斐然之人,一传十十传百,棠辞的名声不胫而走,揣着本兵书指着看不懂读不通的字句向她求教的人不在少数。
她的自信与自尊,正一日日一点点地捡拾起来。
柔珂正吃着饭,头也不抬:“你让我去凉州城待着,那与我在信都有何差别?”
棠辞张嘴欲辩,柔珂夹了一块肉塞进她嘴里,淡然道:“你不必忧心我,我以往常游历四方,身子不娇贵。”
手里提着一坛酒的瞿烟掀开厚重的门帘,小夫妻喂食的情景映入眼中,满身风雪也未顾及拍去,作势将半只脚缩回去,意味深长地笑道:“哟——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棠辞忙起身行礼:“瞿将军。”
柔珂轻轻看了瞿烟一眼,嘴角噙着不甚明了的笑意。
瞿烟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把酒坛搁在地上,自顾自地盘腿坐下,对棠辞的态度与起初比起来倒是好上不少,微微点头,指了指角落的木柜:“拿三个酒碗来。”
天寒,温酒暖身,且凉州城的香醪与信都的宫廷御酒乃至民间名酒略有区别,辛辣,冲劲儿大,酣饮一番极是痛快。
棠辞自依言去做,瞿烟倒也不闲着,眼睛盯着她的步伐,与柔珂互换眼神,会心一笑。
若不仔细看,只营帐内中心与角落间一个来回的距离,棠辞行走如常人,只是右腿微瘸,但已有极为显著的进益。
“这军营里头,论酒量我与你可谓棋逢敌手,近来西戎闹得很,夜里烽烟四起,我不便与你较量,这坛酒权当做你这几日走路走得不错,马也照顾得好的奖赏罢!”
瞿烟拍开酒坛的封泥,往大瓷碗里倒酒,三碗,分发三人。
棠辞觑着柔珂的神色,见她面上并无不愉之色才敢轻抿一口,向瞿烟笑道:“将军忒吝啬了些,西戎残部赔了夫人又折兵,您可是抢来不少牛羊马匹与好酒。眼下,区区一坛酒还得三人喝,竟是奖赏?”
柔珂素来酒量不济,至多半碗,棠辞借着饮酒的功夫,瞥了一眼瞿烟为柔珂倒的那晚酒,正好半碗。
瞿烟虽是女人,却甚为好爽,作风干练利落,一碗酒一股脑地灌进肚里,又紧赶着倒了第二碗,嗤笑一声:“不错不错!胆儿肥了不少,敢拿我开涮了——你在朝堂时日不短,怎会不知大大小小的战事都得呈报上去,战利品哪能都留着,能省则省!再者……”她颇有意味地看了柔珂一眼,笑意更深,“犒赏三军时你喝得酩酊大醉,我可是听说次日晚间郡主连营帐都不许你进去,我哪是吝啬,分明是为你着想!”
棠辞轻咳了几声,不说话,柔珂寻来一双干净的木筷,夹了一筷子野菜堵进瞿烟的嘴里,嗔怪道:“属你话多。”
瞿烟嚼着野菜啧啧道:“菜色一样,怎地你做给小棠吃的比做给我们吃的美味许多?厨艺倒是比前些年好不少。”
耿直有耿直的好处,却也有耿直的坏处,瞿烟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还浑然未觉地吃菜饮酒,待她察觉时,抬眼便见棠辞眸色深沉,柔珂则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