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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归自谣 (六遇)



“哎哟,我的公子哥儿哩!瞧你这慢吞吞的,要到几时才能把火弄旺?火候不好米煮出来都夹生的!”樵青一把将棠辞推了出去,先加了细碎的木柴,然后扇风吹火,待火势燃上几分后再添了早搁在旁烘干的大根木柴。不多时,蒸饭的屉笼里冒出腾腾热气。

棠辞愣在原地,颇有些局促不安,正想重操菜刀,才走过去一步,眼前又堵上樵青的背影,并伴着不客气的吆喝:“这地方小,你个大男人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了。夫人在午憩,可院里面有石桌石椅啊,你过去陪我家郡主说会儿话罢,你们两个读书人许能谈得来。”

颀长丰腴的身影瞧着瞧着便和幼时常叉着腰颐指气使的伶俐丫头重叠起来,可那时终归对自己是有礼有节的,指东不敢往西,指南不敢往北。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掸了掸衣袍,棠辞败下阵来抬脚往门外迈去,心想自己定不能往石桌椅那儿走。

世事往往不遂人愿,才一出门,迎面走来柔珂。

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微笑胡诌:“……郡主,好巧啊。”

柔珂淡淡看着手足无措的棠辞,随口道:“后院不过十丈左右长宽,可去处不过三四处,如何谈得上巧?”

棠辞红着脸颊轻咳几声,仰头看看天色,佯作顿悟:“素闻碧云寺后山每逢春季,百花盛开。趁着现下日色正好,我且去瞧瞧。”

柔珂不紧不慢地紧随其后,淡然:“不如同去。”

棠辞心里欲哭无泪,扯着嘴角笑说:“得郡主伊人相伴,只怕韶光也得逊色几分。”

到得后山,百花没有,惟有海棠。

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棠辞与柔珂各怀心事,却无意赏花。一个如做贼心虚的小偷,垂首漫步。一个是液池钓鱼的叟翁,意不在酒。

许久,柔珂纤手拂过枝头雨露,蛾眉平缓柔和:“听说棠公子籍贯云州,我父王乃爱茶之人,云州普洱天下闻名。不知可否托你家中父母长辈或是姐妹兄弟,买些许茶饼送至京师?”

眉头微蹙,只一瞬又舒展开来,棠辞大方道:“这有何不可?我父亲母亲皆在云州城内居住,干些买卖营生,最熟络茶市不过。待我回家写封家书寄去,至多下个月此时,豫王爷便可品茗新鲜的茶香。”

“如此,便谢过棠公子了。”柔珂心中惊异于她竟如此不设防,自己三言两语地就把家世家底掏了出来说道,倒省却了再费尽心机打探,终究不是君子之道。

棠辞那边却如打碎了瓶瓶罐罐,五味杂陈。一半是为静慈安心,一半是为自己寒心,力求逼真地违心道:“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再者,我父亲久仰豫王大名,想来很是乐意我攀附结交。”

攀附结交?柔珂暗暗冷笑,殊不知父王如今不过是空设的虚架子罢了。

“我伯母因着某些事由,起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若是棠公子吃了些苦头,我在此向你赔个不是。”

棠辞闻言止步,脸上有些强忍下来残存的不快:“郡主此言差矣,静慈师父待我极好。我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想来她脾性必定不差,怎会是个难相与的人?”

言辞尚可作伪,语气当不得真,神色分明郁郁。

柔珂此刻才稍放下心来,淡笑说:“棠公子说的是,是我过虑了。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行回去罢。”

兵部尚书府。

“这不过是你的臆测,如何当得了真?”沈让临池垂钓,头戴斗笠,衣着布袍。

沈逸在旁欲言又止,须臾,垂下头来闷闷不乐:“若是大哥说与您听的,您还会这般作答么?”

沈让心知自己这个庶子少有英才,今又金榜题名,却苦于嫡庶之分,无论旁人相待或是街坊口传,每每显得落于自己嫡长子之后,是以心中郁郁不得志。

睁开眼来,眸色和缓几分:“德宗年间出了个名垂青史的女尚书,后来虽按律法斩首示众,民间以杂剧评书话本的形式统统将她冒死救父的事迹传开。荒唐仿效者屡禁不止,女子中又常有英姿飒爽之人叫人无法分辨。后来孝宗康乐三年,礼部商议呈书启奏,便在乡试、会试内设了主事,遇上秀美男子令人起疑者,请去隔间脱衣验身。你若有此怀疑,不妨将今年会试的主事请来询问一番。”

沈逸早有此心,不过他官职微小不敢妄动,此刻得了父亲的首肯,立时命人去传唤主事。

那主事年届不惑,生着一把山羊胡子,唤作丁永昌。

“脱衣验身的举人不少,不知公子和大人问的是哪一位?”

沈让仍旧阖目垂钓,充耳不闻。

沈逸眉宇间满是不耐:“棠辞与陆禾。”

一位是越位任六品修撰的补录探花,一位是名正言顺殿试钦点的榜眼,俱不是小人物。丁永昌脸色变了几分,惶恐道:“棠大人与陆大人都是正正经经的男子,无半分虚假。”

“当真?”沈逸挑眉怒问。

丁永昌缩了缩肩膀,面带惧色:“千真万确。那命根子硬挺着呢,两位大人是有福之人。”

沈逸冷哼一声,眼神狠厉:“你莫不是收了谁的贿赂?”

沈让睁开双眼,不怒自威:“逸儿。丁主事既然已如此说了,你不该咄咄相逼。棠辞与陆禾为父皆看过几眼,并无不妥之处。”

“可是父亲,那陆禾倒也罢了。棠辞行迹诡异乖戾,又生得精致跟个女人似的,若她真是个女子,入朝为官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沈让侧目看他,直看到他心虚得低下头来,方说道:“照你所说,置潘安宋玉何处?男子生得秀气就是罪过了?你已年纪不小,妻子怀孕在身尚且三天两头往外跑,入翰林本是长见识扩视野的好事,怎地你反倒心胸狭隘起来?”

得了沈让的眼神,丁永昌忙告退出府,不参与父亲教子的家事。

拐至巷角,回望无人,他才扶着墙壁大口喘气,额上布满汗液,双腿轻颤。

晚间,碧云寺不供给客人留宿。

用过晚饭后,棠辞与柔珂向静慈双双告辞,依依惜别。

行至寺门前,棠辞正要牵马跨上,柔珂径直走近,温言邀请:“今夜无月色当空,山野道路崎岖不平。棠公子还是与我同坐马车回城罢。”

望了望薄雾笼罩的前路,又看向眼前气势凛人的柔珂,棠辞只觉得自己宁愿摔个狗屎坑,拱手回绝:“这怎好意思?我与郡主不过萍水相逢,郡主清白之身,我不敢亲近玷污。”

柔珂轻笑,语气已和善不少:“棠公子读书人,又是翰林臣子,难道没听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怎能用相识时日长短来衡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还如此迂腐地介怀于男女之别。”

席间,柔珂曾特意留心观察棠辞,但见她对静慈果真诚挚相待,添饭夹菜细心体贴。饭后还捏肩捶背,浑然一个孝顺模样,静慈也乐在其中。是以她现下是真的对棠辞放下了戒心,翻涌替代的结交之意甚浓。

“……可……这马……”棠辞左思右想,寻不得个借口,随手一指身旁低头吃草的无辜马儿。

柔珂唤来樵青:“你到寺里面请个师傅看管马匹,明日雇人骑它回城,务必送回棠公子家中。”

棠辞只好悻悻然地应了,上马车的时候却因喝了不少酒,头脑晕乎,险些跌了,幸得柔珂随手一扶。

到得宽敞舒适的车厢内,柔珂与棠辞分坐两榻。

赶路的马夫是老手,一路平稳顺畅,倒显得气氛更加寂静尴尬。

“郡主……可是手受伤了?”棠辞忍不住道。

樵青一听,忙凑近几步将柔珂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

柔珂神色莫名,奇怪道:“不曾受伤,为何有此疑问?”

“嗯……我方才见你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看……”

柔珂掩嘴轻笑,随即抬眼看向棠辞,视线又顺落下滑到她的胳膊,正色道:“我只是扶你上车的时候失礼摸到了你的手臂,不曾想男子的手臂也如此纤细弱小,便有些入神。”

撞上樵青好奇探究的目光,棠辞更坐立难安,几乎要将自己缩到角落,红着脸支吾道:“人……生来本就一样的。男子若是田间锄地插秧,肩挑重担,自当身体强壮健硕。我自幼长在家中,吃穿不愁,苦读书本,自是养得白嫩纤细。”

第7章

每逢棠辞赴碧云寺看望静慈,渔僮都会遵照嘱咐自行果腹,并早早地睡下不作无谓的等待。

今日,亦是如此。

马车体量过大,棠辞便在巷口下了车,屡次躬身言谢。

背身听闻车轮辘辘远去,一路强行坚/挺的脊背终归颓丧垂落。

棠辞知道,自己若要在帝京久留,势必有一日会与柔珂重逢。遥想三年前初来京师,听闻豫王妃仙逝,她于长亭驿站登高远眺,目送扶灵队伍一路出京,阻在眼前的是山河迢迢,堵在心里的又何止千重万重?她与柔珂,十数年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纵隔了这许多日夜年头再相见,竟也不曾觉得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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