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辞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算是知道事情是如何败露的了。
“永嘉……我早该猜出是你的,我真蠢,是么?”柔珂自嘲地笑了笑。
棠辞脚步微滞,背负着柔珂走上这么一段路,她也着实累了,轻喘了几口气,绷着嘴角倔强道:“臣姓棠名辞。”
“好,棠辞。”柔珂紧紧环着棠辞的脖子,依偎在她耳边,呵出的热气弄得棠辞轻轻一颤。
远远望见前方长街上立着两个守门的内侍,棠辞走到墙边,将柔珂放了下来,一刻也不想多留似的头也不回的离去。
柔珂忙拽着她的长袖,张张嘴,竟一时无话可说。
棠辞侧过脸来,眼中寒冷若冰,她毫不犹豫地推开柔珂的手:“臣乃云州人士,科举及第前不过区区布衣平民,并非郡主口中的什么‘永嘉’,郡主金枝玉叶之体,你我之间云泥之别,若择一个词,‘泛泛之交’方乃上上之选。”
柔珂手扶宫墙,一步一挪地竭力忍痛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棠辞渐渐化作一个黑点随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不由想起十二年前最后一次见永嘉是在上元节,也是在长街夹道内,自己将那时尚还小小软软的永嘉揽进自己怀里,用披风掩盖住她为她遮挡冬日呼啸而过的冷风,烟花“扑通”一声从地上迸起火花窜到漆黑夜幕中,流光溢彩绚烂无比。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中依稀听见她对自己说“阿涴,你若做了我太子弟弟的妻子,还会到宫里来陪我看烟花么?”,自己当时出自逗弄之意的答复被蓦地一声轰天巨响与紧随而来的喝彩拍手尖叫声全数淹没,来不及知晓她听见了几分又明白了几分。
十二年了,一转眼竟十二年了。
昔日七岁的稚嫩/女孩摇身一变便成了文采斐然冠绝京华,未及弱冠便步入翰林惹人欣羡的少年儿郎。
她找到了她的永嘉,却又再也,找不回她的永嘉。
第27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适逢两年前从极北之地运抵京城重达万斤的玉石经宫中将作与民间能工巧匠精雕细刻,褪去天然玉料的粗陋稚拙,化作一座贵气天成栩栩如生的青白玉雕,又不见丝毫匠气,分外难得。皇帝乃命人将玉雕安放至尚未竣工的沁园中,定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在沁园赐宴,供群臣赏鉴玉雕,作诗赋词,君臣共享其乐融融。
教坊司隶属礼部,掌宫宴一应乐舞戏曲之事。皇帝既定于中秋赐宴,觥筹交错间又怎会少了凤歌鸾舞戏曲评弹助兴。教坊司这阵子以来便为着选曲编舞乃至人员拣选的事由忙得不可开交,官妓充入教坊司世代为奴前大多乃锦衣玉食的贵宦小姐,长相仪容自不会差。又说教坊司的乐工,除却因罪没入的世家子外,有不少琴瑟技艺高超经考核纳入教坊司干舞乐营生的,虽个个于乐曲上无不出类拔萃,能歌善舞,观其五官皮囊却参差不齐良莠不分,送呈御前不免伤了陛下的眼目与颜面。
奉銮许生乃协同司乐商议了一列才貌兼备的乐工出来,与一应官妓舞女日以继夜焚膏继晷地磨合排练,其中便有一名乐工是前些日子豫王府长史温伦举荐的林绾。本来她琴技在教坊司乐工中算不得一流上等,不过姿容身姿尚还姣好,声音也清越,纵是许生其实想卖豫王府一个人情,送到宫宴里头却算不得滥竽充数。
眼见明日便是中秋节,沁园地处京郊,御驾早于昨日启程由侍卫上直军护送前往行宫。
今日一早天还没大亮,许生便立在教坊司门前,依着名册一一引领乐工舞女登上车辇,又亲自看着几个小厮抬着用木箱装就的箫管琴瑟、砌末旗帜之属上了马车。
待他点完了名册,才发现林绾的名字竟在白纸黑字中凭空云消雾散,而人群中也分明没有林绾的身影。立马召了司乐过来询问,见他从马车上下来低着头袖着手,一副唯唯诺诺做错大事等候发落的模样,心下不由又坠落几块数十斤重的巨石,掷地有声。
“前几日,户部尚书武安侯的老母亲八十大寿,来咱这儿点了几出热闹气氛的剧目去府里给老太太高兴高兴,这事您也是知道的。我琢磨着那林绾不日便要赴宴奏乐唱曲了,虽看她平日倒还沉得住气是个极为稳妥的人,可到底没见过大场面,也不知中秋宴那夜会否心里发怵坏了大事。于是老太太大寿那日,便令她随行见识见识,本也是一片好心,只让她规规矩矩地跟着几个资历深的丫头,一字不许多言一眼不许多看。谁曾想——半路杀出来个小侯爷!”
许生听他说完,脸色已青白几分,斜眼看他,压低声音问道:“任他如何霸道无理,总不能当时便要了她?”
“自然不能。”司乐摇摇头,却又苦笑几声,“亏得几个重姐妹情分的丫头及时赶来,奋力将他拦住,否则依照林绾的性子,拼着一头撞死也是不愿受此凌/辱的。”
许生向他抖了抖名册,挑眉喝道:“既如此,名字不见了尚可添几笔进去,她人却是去了何处?怎地现下半个人影也无?”
司乐连声告了几句饶,哈腰垂首道:“大人还不懂男人脾气么?他若那时轻易满足了,日后忘得也快,林绾脱身也方便。可小侯爷当时非但没能圆*之梦,还被一众身份地位卑贱的官妓伤了颜面,只狠狠记在心上等着日后讨要回来呢!”
原来武安侯母亲八十大寿那日,由司乐带去府上壮壮胆子的林绾不慎与喝得酩酊大醉的武安侯嫡长子撞了个正着,虽当时侥幸逃脱了,可次日晚间,林绾归家后,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一人手提着绳索一人手拿着麻袋,竟似要强抢民女。林绾一介娇弱女子,挣脱不得,下意识地呼叫救命,惊醒了里屋缠绵病榻多时的老父亲。老父亲便哆哆嗦嗦地拼尽全身气力捏着一只药盏蹒跚而来,才近得身就被大汉径直一手甩飞了,脑袋狠狠磕到了井边,立时断了气。
两个大汉见弄出了人命,一时惊慌错乱,也忘了再将林绾拿住,匆忙赶回府上复命禀告。
那小侯爷到底不敢藐视王法将人命视为儿戏,林绾暂且不抢了不说,还命人送了五十两银子以求息事宁人。
“说了这许多,林绾究竟去了哪儿?!”许生听得一阵恼火,声音不由也拔高几分,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司乐又是一躬身,赔笑道:“林绾么——她那执拗脾气大人也晓得,白花花的银子当时便砸到了那几个仆从脸上,扬言要去击登闻鼓呢,昨日便消失了一天,许是真去了罢?”
许生喉间一梗,半晌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劈头便怒喝:“这等性命攸关的事情,我若不问你便打算一直瞒着了?中秋宴歌舞戏曲的人员一早便定好了,也是由得你胡来的么?”
“大人,在教坊司干了这许多年头,这类的事情咱们见得还少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林绾自命清高不愿去给小侯爷做偏房,偏要以命相争去击那蒙了几十年灰尘的登闻鼓,咱们何苦为了一个林绾开罪武安侯呢?”
许生冷笑几声,眉心被司乐这番自以为是作壁上观的言论气得突突直跳,随手抓过一匹小厮牵过来用以拉运车辇的枣红色高马,骑将上去,冲杵在原地满面不明所以的司乐拱手道:“如今你主意正了,想法也多了起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抬不动你攀高枝了,名册既是你定,中秋宴便由你主持可好?看在咱们好歹共事十几年的份上,我便再赠予你一句话,在京城里营生,抬头是龙,迎面是凤,即便脚底下踩着的也指不定是不是哪日渡劫飞升直上九霄的蛟龙,处处皆贵人,稍不小心便顶了龙撞上凤,来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昨日轮值登闻鼓的是都察院张御史,向来当此事为一闲差的张御史依旧沏了壶茶优哉游哉地坐在前厅交椅上呷茶品书。直至那雷雷鼓声将他惊得打翻了手中茶盏也没彻底醒神过来,待几名差役带着击鼓之人上得厅来,他定睛一望下才有了实感——这几十年来形同虚设的登闻鼓原来竟还能敲响!
待看了堂下披麻戴孝之人递呈上来的一纸讼状,张御史不禁脸色大变,却又不敢公然不受理,于是屏退了其他人等,将个中利害关系说与林绾知晓,让她考虑一天再决定是否非要上达天听。
“大人,我意不变。”林绾跪于堂中,声色朗朗,一派硬气。
张御史听罢,几欲昏厥,心里将昨日告假才迫使自己顶替当值登闻鼓的那位同僚骂了一通,缓了几口气和颜悦色道:“陛下昨日启程前往行宫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姑娘不妨多考虑几天?”
正当此时,又见一挎刀皂吏匆匆赶来,冲张御史拱手告罪一番,又指着林绾道:“这位姑娘是卑职的邻人,自小性子便有些倔强执拗,很是认死理。烦请大人宽宥宽宥,许卑职借会儿说话功夫劝劝她。”
张御史立时准了,树立在旁监听。
那皂吏虽确是好心好意的劝说,可因着嘴笨,一路走来在心里反复揣摩的几句明白话一说出口,便像脱缰野马似的再栓不住,没个轻重缓急地胡白一通:“阿伯病得这么重,左右也没几天好日子了,他常背着你与我说心里对你有愧觉得将你拖累了,现下如此轻轻松松的去了反倒解了你的后顾之忧也遂了你爹的心愿不是?那武安侯是何许人也,街坊四邻说碎嘴时没少听到罢?你与这样的人相斗与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不说旁的,就阿伯的棺材费与之前在医馆欠下的问诊费、医药费,统统累在你一人身上,你在教坊司得干多少个年头才能挣回来?听大叔一句劝,你已将那色迷心窍的小侯爷唬得断了霸王硬上弓的念头,差不多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