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子也是个不甘心为人走狗一辈子的,于是对李顺德是曲意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李顺德瞧他还算是个机灵人,行事风格上和自己颇为投契,这才将他收作徒弟,赐名李安时,提拔教诲。
“我与你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做事情要讲究个轻重缓急。你求上进是好事,可俗话说得好,出头的椽子先烂,你这一遭弄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宫里头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你跌的这跤看笑话,连带着我老脸都臊得慌!”李顺德拍拍自己的脸颊,弄得捏肩捶腿的李安时又紧赶着上来腆着笑脸掏出丝帕为他擦脸。
“可师傅您不是常说要审时度势,投其所好么?主子既然那么喜欢碧云寺里的那位,徒弟我那日说的话怎地反倒不中听了呢?”
李顺德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爪子,道:“碧云寺里的那位你也晓得是什么身份,她虽进寺庙隐居了,可封号还在,若按辈分来说,主子还得喊她一声嫂子。这些年来,中宫之位一直空着,都察院和礼部上了多少封奏折求主子纳妃封后,大半的缘由就是为了断掉主子违背纲常伦理的念头,那位病重,主子私底下去看是情分也是弟弟对嫂子的本分,你竟起了熊心豹子胆公然怂恿他去探望?撇开这个不谈,咱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惟独在懿慈皇后那儿栽了跟头,男儿本就讲究脸面尊严,当年强行去寺庙里相会,弄得那位断指立誓再不踏出碧云寺半步,两边都难堪,局面僵持不下。如今,即便要看,怎地也该那位从山寺里走出来,在主子面前低头不是?”
长篇大论地被说教一通,李安时总算醒了神,一面对自己胡乱凑趣市欢的行径后悔不迭,一面在脑子里转悠着该如何挽救弥补。李顺德岂会瞧不出他心中所想,考虑他并非鲁钝愚笨之人,警醒话说到这儿也就差不多该止了,于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捋捋衣袍褶皱,轻笑道:“不过呢,你也无需杞人忧天。陛下将你发落到尚膳监,你眼高手低只以为那不过是个做菜肴汤水的地方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其实啊,主子近身的差使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若是有幸一朝承恩,那是万人称羡都及不上的走运。”
李安时候在李顺德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垂首束手,一副很是受教的模样。
“远了不说,我就拿近的例子给你见识见识。”李顺德望了眼紧闭的大门,窗纸上映着守夜的内侍和宫婢的影子,他压低了公鸭嗓,凑至李安时耳边,“想当年,主子还在齐州做王爷,为着懿慈皇后不肯娶妻纳妃,德宗皇帝最心疼不过的儿子便是主子和先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后来,王府里头新换了一批婢女,也是那女子命里有贵人扶持,长得和懿慈皇后又有几分相似,在院子里洒扫的时候被从长廊走过的主子一眼相中,说了几句话后便着幕僚写了折子呈到京里。那时德宗皇帝尚在,新帝虽立,大事小事还是要过过他老人家的耳朵,老主子那时哪里还管得了这女子家世如何,见着主子那榆木脑袋想通了,乐得从病榻上下来,亲自颤巍巍地写了赐婚的诏书,竟封了那女子作王妃!这不正是摆在眼前活生生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典例么?”
李顺德说得眉飞色舞,李安时听得也津津有味,可忽而想到了什么,抓耳挠腮地很是为难,不禁脱口道:“师傅,可咱主子又不是英宗皇帝好男色……”他被李顺德猛地横了一眼,缩了缩脑袋,矮矮双膝,“即便好男色,徒弟我也没法儿侍奉不是?”
李顺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捏着他的耳朵提溜一圈,呵斥道:“我说你这个越大越蠢的狗东西,跟了我这么多年,没学会通权达变举一反三?”
屋外传来通报漏刻时辰的声音,李顺德估了估时间,略有些讶然今次宜阳公主和陛下谈天说笑竟耗到此刻都未见停歇?
瞥见李安时弓着身子揉耳朵龇牙咧嘴的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摆摆袍袖道:“罢了罢了,今儿个主子召几位大臣议事的时候不再同往日那样发火了,我也心情好,便再与你说上一例,还正是尚膳监的故事。”
“先帝与懿慈皇后育有一位太子,两位公主。大公主永嘉殿下最为得宠,刚长出乳牙的那一年也不知怎地了,每逢时令节气剧变便容易生病,还偏生喝药就吐。宫里头和太医院急得跟什么似的,却无计可施。结果尚膳监一位御厨奇思妙想地把药方和膳食合在一块儿,做了份蒸糕,殿下笑呵呵地吃了蒸糕,过几日,病就好了。先帝陛下一高兴,破例赏了那位厨子一件斗牛服穿着,令人羡煞不已。”
李安时果然听了就来劲儿,又想到自己这几日就在尚膳监走动,不知师傅说的是哪一位御厨,正好去巴结巴结:“那位大人姓甚名谁,今日尚在否?”
屋内沉寂了片刻,李顺德叹了声气,浑浊的眼珠子里流露出几分可惜:“死了,十二年前得知先帝陛下驾崩,吊在树上自尽了。”他迈步往前走去,唇角勾笑,面色却是晦暗不明,“还是你师傅我给他收殓的衣冠,下的葬。”
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扣上门扉,轻轻打开,伴着“吱呀”一声,扑面而来清新凉爽的快感。
“哟,下雨了。”李顺德抬头望了眼天边雨幕,噼里啪啦敲打砖瓦台阶的雨声近在耳畔,他背着手阖上双目,昔日曾供给几位王子公主骑乘的脊背已不复当年挺直强健。
第17章
却说那边厢,宜阳入得殿内,请安行礼后与皇帝同榻而坐,吃了几块糕点后见案几上堆满了奏折,而皇帝神色恹恹。于是乖巧孝顺地为他揉肩捶背,力道技巧自然比不得太医院的御医,让皇帝受用的却是她的一片心意。
宜阳见皇帝被自己哄得喜眉笑眼,话家常的时候便留意着时不时地捎带些许太子的事,言说太子近来因着一位吏部侍郎与一位拱卫京师安危的步军副尉双双出事,令朝廷蒙羞而很是内疚自责,又思及那两位俱和东宫或多或少有些牵涉关系,深感有负父皇予以的重托,无颜以对,自个儿困在府中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嗯,朕今日早朝时瞧他确实消瘦了不少。你哥哥他,也是朕自小将他看管得严了,有什么心事从来不敢与朕明说,藏在心里久了怕也要憋出病来。”淳祐帝摆摆手,示意宜阳莫要再为自己殷勤,“邢康平,当初是朕将他留在詹事府的,不曾想他什么都好,却毁在了个‘色’字上头。汪弘厚么,一介武夫,性子毛躁了些,事情也还没查清,他稀里糊涂地死了反倒成了畏罪自杀,留给他人话柄谈资。”
宜阳扶着淳祐帝的双肩,从后面探出颗脑袋来,大眼睛眨了眨,顺势说道:“可不是么?儿臣方才进宫,走在路上便见几个内侍躲在角落说碎嘴,离得远了听不清。才走近几步,他们又做贼心虚地退散开来面面相觑,儿臣心里更笃定这些奴才是在暗地里搬弄是非,当下逼着他们将原话说了出来。”
“说的什么?”淳祐帝垂下眼眸,细细端详着宜阳,视线描摹她与自己已过世发妻分外相似的轮廓,看到细处,情至深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
宜阳咬了咬薄唇,侧过脸来避免与皇帝直视,颇有些为难,半晌才支吾道:“说……说汪弘厚命那狱卒下毒,是太子哥哥出的主意,想要嫁祸给刑部胡大人……”
淳祐帝膝下三子,三子年弱未及幼学暂且不论。太子是正室所出,其母妃命薄没能捱到步入中宫那日便撒手人寰,虽然从小按晋律以齐王世子身份入京安于宫中习读辅佐君王之道,被翰林几个老鸿儒哄得太过仁厚了些,即便自己的父亲改元称帝后仍秉性不移难改优柔,可终究占嫡占长。而鲁王虽是次子,又是庶出,但品行自小端正恭良,兼之其外祖父昔年曾助德宗皇帝扫平西戎,官拜大将军又封凉国公,如今虽驾鹤西归,可余威尚在,世袭爵位的子孙在定州也是个个恪尽职守,颇有将才。
皇帝御极万方,朝堂之事党争暗流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知道的。太子和鲁王明争暗斗数年之久,朝臣多半都已禁不住两党的延揽,各为其主谋求后路。刑部胡来彦和鲁王走得近,淳祐帝又岂有不知之理?可知道是一回事,能坦然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皇帝虽人称圣人,却未能将七情六欲抛诸脑后弃之不顾。眼见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隐隐有使历史重演之迹,他这几年来于政务分配论功行赏上已经尽量一碗水端平,不让宵小有可趁之机,终究事与愿违。
“无稽之谈。”淳祐帝的脸上阴晴不定,辨不出颜色,“这些奴才竟敢不知尊卑贵贱的乱嚼舌根,非议太子!”
“父皇息怒。”宜阳轻柔抚顺皇帝的脊背,“儿臣于朝政事务知之甚少,这阵子以来又乖乖地在府里闭门思过,即便得了只言片语也不过是别人道听途说传到了儿臣的耳边。可太子哥哥与儿臣一母同胞,即便孩提时分隔两地未能常聚,血缘羁绊感情深厚非常人可比,怎能容得小人在面前挑拨是非,构陷于他,当下即命人将那几个内侍捉去慎刑司量罪定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