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一个夏天都是这样,空气湿热而蝉鸣不绝,无端的心烦意乱又在某个宁静的午后莫名抑郁。
十几年前的夏天,没有双层玻璃也没有吹到各个房间的空调,电视还是方方正正一个大黑箱子屏幕都突出着像死鱼的眼。窗框上的绿油漆久经风吹日晒不再鲜亮,却被太阳烤的有种快要融化的细腻光润。风从脑后往前吹,这个午后老天爷不肯赏下哪怕一丝微风,棚顶的吊扇呼呼的吹,回头看见桌上白惨惨的纸页以一种让人烦躁的速率在翕动。
纱窗上有只死蚊子,该把它清除掉,心里这么想着但是——但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纸页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俯身动弹不得。
该怎么办,蚊子,还是书?眼看着墨汁的瓶子摇摇欲坠,弄脏了摹本母亲会生气的吧?可是,可是——
那年还没住进两层带院子的独门独栋,通过敞开的窗户和第六感,整个部队大院都被疯狂作响的电话铃吵醒。
刚步入中年知书达理的女主人赶紧接起电话,这家里所有的活人都在屏气凝神,即使隔着墙听不见说什么。
听不见,听不见。
女主人挂掉电话一叠声的呼唤着谁,不是自己,但她准备叫自己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书房通往客厅的门口。
对面的门口也有一张年轻确切的说是稚嫩的脸,三个人六只眼呆愣愣的互相看了几秒钟,后来……
想不起来,似乎每个人的活动只能用看而不能听,他看到了他们的表情和声音,怪诞的哑剧到了头,徒留的也只有蝉鸣和风扇的呼呼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回到书房,蚊子的尸体还在,吊扇歪歪楞楞一副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墨汁瓶子翻了,母亲最喜欢的秾芳贴正在冒出黑色的血,沿着桌面淌到地上,嘀嗒,嘀嗒——
他走过去把残存的一点墨汁全泼了地上,挥发的味道不好闻,但他觉得,能盖住奶油甜腻的香气就好。
又做梦了。
高城想抿一下嘴唇缓解嘴巴里的苦涩,可这细微的动作直接把自己疼清醒了,就好像有把刀劈开你的脸一样。
只是疼,伤口没有裂开。
高城睁开眼,说真的,他承认术业有专攻兵种有不同,他不像成才一样直觉敏锐,非得看到他才知道袁朗来了。
袁朗也来了没多久但时机赶得好,赶上高城梦里微蹙的眉头将醒时的紧皱疼醒时的清明看到自己时片刻的呆愣以及过后友好的表情——以他现在的情况来说,表情也会扯着伤口疼。
袁朗就泄气了,扪心自问,自己没做错但确实过分。
高城一看那无赖笑容心就悬起来,袁朗不会正正经经的笑,但当他笑的眼角耷拉的厉害掺杂着黯然主要是不欠揍的时候,你最好祈祷自己刀枪不入。
也许高城是从来不会迷惘的人?从来一是二是二,瞪起人来全神贯注。袁朗望天,很显然有主动权的人是自己,但被完全被动处于待宰状态的高城瞪一眼只能硬着头皮上的感觉同样明显。
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折腾一个满身绷带据说甚至破相的病人吧?袁朗低头瞅瞅,他的良心还是大大的有的。
我靠,这话要怎么说?袁朗禁不住暗自爆粗口,不久的过去高城这么盯人的时候他说什么了?善待他——们。
……
直入正题平静叙述事情的经过,说完了事儿了了主动权也交出去了,袁朗觉得至少自己很有原则也很有担当,除了高城的反应意料之中而又难以接受。
深吸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以及一个袁朗确实不能理解的奇异笑容——远离我与父亲,那孩子也没能把握好自己的前程,就如同困扰了自己十几年的梦靥如何不归结于命运。
再多一点一时间情绪就要把理智冲个七零八落,听见那边袁朗说,“许多东西他压根没有,许多东西他又超越极致,他是奢侈品,华丽有余实用不足,被人们狂热的追捧但是绝大多数人根本负担不起。”
水酒,喝着淡,后劲足。高城从袁朗眼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长久的军旅生涯让袁朗的陈述不偏不倚翔实可信,尔后听者会在平淡中回味出轰轰烈烈。
奢侈品,如此精致美丽匠心独运确实像个苹果挂在树梢无时不刻不在引诱人啃上一口,有人像自己这样站在树下仰望也有袁朗这般知道不妙毅然转身,忍痛割爱如割肉。
过程与结局是残酷了些,但那也确实是袁朗对他敬谢不敏的“奢侈品”最诚挚的尊重。
袁朗替自己冤得慌,他那番话本来不是那个用意。真汉子敢作敢当,拐弯抹角让高城理解自己原谅自己哪是袁朗的风格?袁朗真正想说的是,你觉得自己是“少数人”能负担得起那个奢侈品?不用刻意去发现什么,从一开始相遇袁朗就知道高城对他的兵个个爱若珍宝,倒不是他对成才有什么微词,而是明摆着太——奢侈!
直说?怎么就这么像劝善为恶?!时年二十七岁的高城眼神干干净净,看着他袁朗就说不出这些话,罪过如同破坏信仰。正纠结的时候高城端出少爷架子暗示会面该结束,做梦累得筋疲力尽,再添上这么个坏消息他得缓口气儿。
也许是天性里有奴性还是怎么着?当高城看起来像个少爷的时候,袁朗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明知是火坑也要跳这就是高城和自己的不同,他倒是没有成才那么困惑问一句为什么,人性而已,有些人天生善良有些人生性洒脱,常人爱着后者,埋怨前者婆婆妈妈,但袁朗不会,要是人人都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谁来接引失去航标的飞鸟。劝他放手还不如说是劝善为恶,袁朗摇头表示自己做不来。
自己还在病榻上就开始替别人操心,关门时看了一眼都不等自己出去就陷入思虑的高公子袁中校脑海中啪的亮起了一盏灯,薄情的成才遇上多情的高城,能不能感叹一声天意?这念头稍纵即逝,袁朗一路走一路敲着楼梯的扶栏,没弄出多大动静也就没人管他,一连串声响低沉悦耳些许排遣寂寞,不得不说,他在羡慕。
回了A大队迎面遇上要出去的铁路,袁朗懒洋洋的喊“大队,销假!”
铁路拿手里的文件袋往袁朗脑袋上一磕,袁朗没躲,耷拉着眼角可怜巴巴的笑容直让铁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销假就销假,你唱戏呢?”
袁朗继续装无辜铁路决定视而不见到底,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我出去一趟,老大看家,你给我老实点别等我回来看见整个基地被你掀了。”
“我这都三十而立好几年了,您能能不能给我应有的信任?”
铁路拿着文件袋又要打人,这小子没中邪就是受刺激了,三十而立?疏不闻一日是南瓜终身是南瓜。扬起的文件袋终于没落下,铁路哼了两声扬长而去留下袁朗一个人一边行注目礼一边想着铁大今天肯定中邪了。
你才中邪呢!铁路瞪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人影再瞄了瞄膝上的文件袋,知道为什么我是大队你是中队?破坏一点规矩多管一点闲事说是护犊子也没错然后亲自跑一趟北京。铁路有那样的直觉知道文件袋里的东西可能预示着什么,他们老A已经习惯的状况对当事人来说可没那么简单。
另一边病房里有人刚刚睡醒也有人刚刚睡下,一大帮子人的时刻表在状似平常的早晨又向前推动了一格。
六十二 恨水长东
“薛林啊,能赏我一个橘子吗?”成才睡醒了别的不提先要零食解馋。
薛林一拍脑袋,桌上零零碎碎蜜桃苹果薯片果冻就是没橘子,原来他喜欢吃橘子?难得成才不好意思的要什么,腼腆模样——算了,薛林嘱咐了张越几句赶紧下楼买橘子。
估摸着薛林走的够远了成才抿着嘴儿乐,谁要吃什么橘子不过是为了支开薛林好单独“审问”张越。一睁眼就看见薛林差点把“我有心事”几个字写在脸上,好么,你不想说我问别人去,当然成才没忘了搁薛林跟前儿装的什么都没看出来。
“对不起啊,我这闹妖的毛病折腾你们了。”
“班长你可别这么说。你们都当我是小孩儿其实我才不是呢,你不想提的事儿咱就不提,回来了就是到家了,等你出院了就都好了。”
被直来直去的人绕着雷区安慰,成才猛不丁就觉得自己挺感动,眼睛忽闪忽闪稀释了水汽眉梢一挑又笑的奸诈,“哪儿那么简单,你看薛林愁得快未老先衰了。”
“我觉得薛哥瞎操心又劝不了他,军长也不能禁止士兵头疼脑热啊,碰上了就碰上了呗——”
短暂冷场,张越终于想起什么不对啪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听那动静仿佛扇了自己一耳光,眨巴眨巴眼含含混混的咕哝——“薛哥不让我说。”
“他自己都写到脸上了还让你不说?我又不瞎。”成才把张越捂嘴的爪子掰下来,“急什么,我就当没听过不跟他说。”
“真的?”
成才翻了个白眼,怪不得自己不在的时候这帮混球都管薛林叫班长,这分明就是知道怕薛林不知道怕自己!
“什么真的假的,你要是不给我说清楚回头我自己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