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泪是两个贼,搬空了这副躯体的精华,哪怕他饮鸩止渴的把它们喝下去,逸散在空气里的失物也找不回来。
空了。
都空了。
弃,被弃,到头落得一场空。
遥远的下榕树,近前的A大队,这中间的部分,怎么丢了?
一片混沌的白光里回荡着缥缈又嘈杂的话语,有谁急着要告诉他什么东西,竖起耳朵去听那声音却越发急切在惊恐中被一股力量撕得粉碎。
扣好最后一粒扣子,重新站回窗前,如果不是衣装的变化,人们会相信他一直站在那里甚至站了一夜。
一夜?他站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待。
朝阳终于冲破云霭,万丈荣光辉彻天地,那盛大的赞歌不遗余力不放弃每一个角落,挤进狭窄的窗帘夹缝在人体上镶了一根金线。
成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根金线,燃烧出了明火,熔断两半躯体,空腔子给不出任何回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脚为什么会移动就如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猛的拉开窗帘,金光劈头盖脸地泼下来呛得他差点招架不住。
太阳升起来了。
这一切都不是梦。
唯一的梦,已经没有了。
他睁开眼,从自己的梦里回到现世。
今天是回去的日子。
时间还早,于是继续等待。
室友着装完毕出早操,出门前过来拥抱他,轻轻一下只在末了紧箍,没说一个字,等成才反应过来门闩刚好入槽发出咔哒的轻响。成才回忆不出面容的室友,给了他一个平常仿佛出操回来还会见面的拥抱,自然的那么不着痕迹。
成才微微笑起来,然后起身,向着室友的铺位敬礼。
阳光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周围氤氲着安静的绿。门板再次被推开,许三多怕吓着什么似的钻进来,戳在地当中,手脚不知往哪儿摆。
黑白分明的眼依旧是一眼能看到底儿,他看他的眼神儿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对望的瞬间成才再也控制不住,热流直冲眼眶。
“三儿。”跟快断了气似的。这个糟糕的开头让成才输了阵仗,他开玩笑说“你个死老A下次再见面不能装不认识我这个大头兵啊”,许三多怎么听都不好笑,连传说中“比哭都难看”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我现在真想27号啊,他第一个走,我最后一个,”成才轻笑了两声,一口气舒展了许久才叹息说,“但是差了那么多。”
什么差了那么多?许三多听着,想着,从他们不是一路人开始,经历,境遇,心性,态度,还有许多他暂时想不到的东西,都差了那么多。人各有命,许多不可思议放在特定的人身上,就怎么都顺理成章浑然一体,当然,也没有谁能插手别人的人生,路从来都是自己走,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决定我们路过的光与色。
思绪纷杂的时候,许三多听见成才问,“吴哲呢?他个没良心的,我这一去都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了……”
许三多一听吴哲立刻着了急,“吴哲,吴哲说他不来了,他,他——”替那么个风流人物圆谎不漏破绽,你说这不是为难老实人么。
成才被许三多窘样一逗缓过劲儿来,摇头笑的无可奈何,“他要来了就不是吴哲了。”虽然不明白那个神仙想什么,但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就是了。
比起吴哲,还是——成才忽然记起许三多已经是正儿八经的老A了,笑容不由得发苦。“三儿,以前……以前我老是嘱咐你这嘱咐你那,老发愁你太笨手把手教你都学不会也领会不了精神,但现在我特庆幸你没听我的没学我的,你现在,现在你比我有出息了,我再也没资格也没必要嘱咐你啦。”
“成才哥,你——”
成才挥手打断了许三多本能的安慰与反驳,“没人需要我担心了,我也得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了。我现在有很多事儿想不明白,我回去,回去把这些事儿弄清楚,想明白。”
眼眶里泪花闪闪就是不肯往下掉,许三多也学会了假装没看见。成才坐的那样笔直,他心里有口气还没散,有这口气撑着,成才一时半会儿垮不了。
不用那么担心,所以才那么心疼。
成才眼神儿多好啊,他哪能看不出来傻小子要崩溃了。没由来的欣慰,也许不管是不是比你优秀,我都是你哥,可能不太明白不抛弃不放弃的含义,但它肯定是能让人勇敢面对的印记,你比我懂,你就更该坚强。
成才转身离开的一刻眼泪再也负担不起,许三多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其实吴哲不来的原因很简单,他怕哭。
长大后,我们得背着彼此去痛哭。
擦了一路眼泪,脚步在看到倚着车不知等了多久的那一位时骤然加快,成才一边赶一边好笑,这都八百杆子打不着边儿的关系了自己还这么勤谨干啥?屠夫积威一至于斯。
最后是一溜烟跑到车跟前,立正行礼,一笑俩酒窝。齐桓多看了一眼成才红肿的眼没说什么,倒是成才自己不好意思,垂了眼却不躲闪。
齐桓等他的笑容渐渐熄灭才拉开车门,“走吧。”
没什么,只是等了一下还在哭泣的灵魂。
五十九 又见
齐桓开车稳而且不快,窗外从容倒退的风景是成才生活了三个多月的地方,像许多和他不相干的人,在这希望的早晨忙碌于自己的生命,并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失意的人静静地看着,在难得的清闲里,悄悄羡慕着。
一转再转,成才觉出不对来,这不是去机场的路。
齐桓冷硬的侧脸给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
睫毛颤了颤,成才窝回座椅闭上眼,四天三夜殚精竭虑,模糊抓住了点儿什么东西就再撑不住,他放任倦意上涌,很快进入梦乡。
看似专心实则分心的齐桓在心里乐了一下,小孩挺有趣,没人陪他玩他就自己玩,自己发现问题自己找答案,找到答案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百转千回的看你一眼又闷下头去玩儿自己的,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一起玩。
草原上黄昏壮丽,盛夏罕有的长风徐徐吹散驱车十几个小时的疲惫,久久凝望着炊烟升起的地方,直到近在眼前。
“张越,张越!愣着干嘛呢?!快帮我——”
大水桶咣当坠地打了两个旋,白花花的水洒了一地,正圆的桶口和老魏闭不上的嘴有异曲同工之妙。
成才干咳了一声挥挥手,又过了两秒钟静立成化石的张越和老魏突然活过来,“班长!”“薛哥,薛哥你看谁回来了!”
兴奋的当口谁也不愿意眼前一花就扑了个空,两个暴脾气一块儿瞪着眼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冷面神,臭着一张脸做的事儿也不招人待见,一手一个推着他们不让靠近成才。
这三个股鼻子瞪眼的杠上——成才想笑又不敢怠慢,赶紧过去拉开了,齐桓也不是个惹是生非的,耐着性子跟那俩脾气还没顺过来的解释:“他身上有伤,你们别乱推乱撞的。”
这话立竿见影,俩人一脸关切一左一右凑到成才跟前顺便把齐桓挤开,齐桓不跟“小孩子”计较,反正人送回来了说声“我走了”就要走。
“哎——”成才叫住他,似乎觉得不太礼貌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称呼什么,立正敬礼,感谢这一程山水相送。
齐桓回礼,不多废话利落走人。车子开出很远成才才想起来,这是自个儿地头,都这个点儿了既应该留饭更应该留宿,让齐桓连夜赶回去也忒过分。
但人都走了——成才很光棍的想要是下次还能见一定还上,见不着就记账吧,齐桓哪儿能是就值一顿饭的人呢?拍拍老魏肩膀磋磨磋磨张越后颈,假装没看见这小子披挂着装备正应该在哨岗上。
回身看见薛林李晓光也不意外,他早察觉到了,歪着脑袋笑,怎么,不欢迎吗?
苟延残喘的游魂儿不改一张利嘴,他的话不要听不要接,薛林走上去拥抱他,回答他的问题满足他的恃宠而骄。
拍拍闷在自己怀里的薛林,好么,哭脏了我的常服你来洗?挑着眉扫一圈剩下的人,要抱不抱过期不候啊,李晓光第二个,张越是不管不顾的第三个。就剩一个老魏,本来还想提醒这些激动过度的人班长带着伤呢,一看张越都反水,嘿嘿一乐摸着后脑勺五个人扎作一团。
蹭着了腰伤,脏器的震伤也跟着起哄,成才疼出了眼泪。
透过泪花与人体的缝隙,打翻的水桶泊在许三多路旁,许三多是永永远远飞离草原了,但他种的花还年复一年这片土地上繁衍,水泼时溅上的污泥会在下一场雨后归尘归土,还花朵娇艳如故。
不言不语的大地,予取予求的泥土,愿在永恒的静默中,守望漂泊落地生根。
“我回来了。”
一个失了梦想失了信心失了热情的失意人,眼睛里都是迷惘,从钢七连出来,从老A出来,他都被发配向这片荒原,他该坚强的走下去,哪怕眼泪还在流也要挂上灿烂笑容以完成一段英勇的悲情,可故事到了这里,我们的主角很不爷们儿很破坏美感的病了。
那天他睡得早,大家只当他奔波太累,第二天也不叫他,直到午饭时分才发现人烧的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