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就这么又拜入了道门,还是声名在外的道观,但这次父母有心不让他吃大锅饭,道观的管事儿说要吃小灶就去跟着看后山。
后山峰高路陡平时没人去,只有一个老道住在那边看房子。一家人到后山一看,可不是就一个六七十岁的老道,仙风道骨说不上,但看着有精神,一问还会拳。有苦吃还能学武,小和尚就这么变成了小道士。
那一年小道士八岁,从此山上就住着一老一小两个牛鼻子。
老道自己开了菜园花圃,每天挑水浇灌,小道士来了就帮着挑水劈柴,跟当和尚没多大区别。小道士很快学会了做饭,因为老道人很慈祥但做的东西实在太难吃,小道士偶尔忘了放盐或者放了两次盐、饭没做熟或者糊了俩人也将就着吃,小道士发现老道做饭这么多年还不好吃的原因是懒,懒得长进,懒到都不会说一句咸了淡了之类的话。
小道士觉得当道士不如当和尚和好,当和尚他还可以和其他小和尚一起玩儿,现在就有一个早睡早起的老道还有夜里呜呜咽咽惹人心烦的山风,最重要的是老道还不好好教他打拳,隔很久才教他一招。
渐渐的小道士就习惯了,不习惯也得习惯。除了老道他很少见到人,更别提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看他的父母,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记不起来父母长什么样。山上没有镜子,他也不知自己长什么样,每天就对着老道的一张老脸。
日子太无聊,小道士又是贪玩儿的年纪,每天干完活儿就满山跑,抓蛐蛐撵兔子,夏天就到溪里摸鱼。有一次刚下完雨他又去溪边,这回跌进水里差点没淹死,好不容易自己爬上来好久都不敢再去。小道士真吓怕了,在水里扑腾的时候再喊也没人会来救他,呛了水喘不上气来,长大后再一想那就是死神在摸他的后脖子。
这次溺水之后小道士就不敢再去他觉得危险的地方,他能玩儿的也就更少了。实在没办法就跟着老道士收拾园子,有时候把苗和草一起拔了老道也不说他,不过他学的也很快,照着老道的样子做,不懂就问。慢慢的慢慢的,小道士就找到乐趣了,因为地里的东西你浇水它就会生长,水嫩嫩满嘟嘟,从春天到秋天要么蜂飞蝶舞要么硕果累累。
冬天下了雪,老道士就教他怎么支筛子做机关,罩麻雀,那会儿麻雀还不是保护动物,老道士就拿烤麻雀改善伙食,小道士终于觉得当道士也挺好,起码和尚不能杀生不能吃肉。除了烤麻雀还有焐在灶膛里的烤红薯烤土豆,每天吃的挺着饱饱的小圆肚子冬天居然就热热乎乎的过去了。
每年开了春小道士每天都会高高兴兴的去打水,一次一小桶,拿着老道给他做的小水瓢哗哗往园子里泼,又玩水又浇地。
小道士最喜欢的是大白菜,长得快一年两茬,绿油油的大叶子不仅水灵还招菜青虫,他没事儿就撅两根树杈当筷子去捉菜青虫放在瓦罐里养着,喂菜叶,结了茧就放到暖和向阳的地方。来年春天一放暖,小道士就天天蹲到罐子边儿盯着,一蹲半天动都不敢动就为了看破茧成蝶。扑了粉似的白翅膀鼓了泡儿的眼,颤巍巍的腿儿和须子,才看一小会儿小蝴蝶就飞走了,偶尔飞进园子里停一停但最后都会越飞越远,小道士跟在后面追,追到跑不动了或者追丢了再回来。老道士说安慰他别难过,只要你园子里有菜叶它们就还会回来的。
就这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道士慢慢长大了,老道士变得更老了,只有园子里年复一年生机勃勃……”
声音渐渐低下去,讲到一多半儿的时候高城就知道成才睡熟了,但他还是坚持讲完,讲给自己听。
借着几近于无的天光,高城看了一会儿身边人,睡相恬静平和,轮廓如记忆里没有明显棱角而且似乎柔软。
听着成才均匀绵长的呼吸高城也闭上了眼,还能再睡一会儿。
三十 滑落世界
一觉无梦。
时针又转了三圈成才睁开眼,“高城?”
“嗯。”高城比他早醒一点儿。
时间到了。
狠狠伸个懒腰,起床,开灯,洗漱。
“饿吗?”高城一边擦脸一边问。
“不饿。你饿?”
“我也不饿。那不做饭了直接走?”
“嗯。”
没张罗早饭时间就宽裕许多,夜还没过去,路上比来时更加空荡。
高城在路过麦当劳的时候停车,挺拔身形堂堂仪表再加军装让正瞌睡的服务生瞬间来了精神,可遗憾的是他们都不想呆在这过于明亮的灯光里,随便点了汉堡咖啡外带。
坐在副驾上的成才又咬着杯子沿儿乐。
“一个人笑什么呢。”
“没笑,就觉得车开这么稳都不像你了。”
“德行你。早着呢,再睡会儿?”
“不睡了,正精神,等会儿看日出。”
“你把我剩那咖啡喝了。”高城说着就一手握方向盘另一手去够杯子,成才赶忙自己拿过来一饮而尽,两个空杯叠一起扔回袋子里。
车上原野,晨光熹微,地平线上红云渐染。
穿过漫天金红平安到地儿,车子轻悄悄在三连门口停下,成才开了门一脚跨下去,“连长,我走了。”
“去吧。”
下车,关门,一骑绝尘去。这就像是他开车了。
后车镜里的影儿片刻不见。
……
要是就这么分别就好了。
偏偏明明要走了又无意遇见。
所谓天意就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劫,再次遇见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昨夜是偶然,今日才是必然。
高城在主持新兵的入连仪式,背影笔直不肯懈怠,钢钎似的从眼里扎进心里。
大厦将倾流进了最后的新鲜血液,入连仪式就不再“而已”。高城撑着的一口气愣是把全身绷紧了——那不是标准的军姿却是最鲜明的军魂,摆明了全力以赴的姿态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戳伤人眼。
成才没办法欣赏此刻终结与新生并存的美感,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了,哪来的这么激烈的情绪,突如其来,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那究竟是什么情绪,激烈到灵魂都在疯狂咆哮——高城,那是他的高城!他们在一起那么快乐,默契的连眼神都不需要。现在高城却背对着自己和他的七连在一起,他们的默契没有了,他们在两个世界了!高城待他那么好,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好,可成才就是不敢说,高城待他比别人都好——
他对谁都好,他心里装着太多人,我怎么能和别人分享他!
是谁在说话?飞飞是你吗?不,不是飞飞,飞飞她不在这里这也不是飞飞的声音,说话的,是——是我自己?!
别,别是我,求求你别是我!是谁在我心上狠狠剁了一刀?!
终于想起来了,成才在噩梦里看见的是离别。
梦里的自己不受控制的飞速远去,背对着他要去的地方停不下来。到处都是灰茫虚无,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个不会回头的背影。
成才知道那背影是谁,他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高城,高城!
第一次分别他看着自己离去,整个人疲惫的好像随时要熄灭,可他说,完完整整去走你豹的路。
第二次的分别在眼前,高城的背影和梦境里的重叠,环境不再混沌一切都无比清晰,只是和梦里一样,这一次他不会回头了。
是谁抢走了我的高城,是谁正享受着被他注视的幸福。
那背影站在他的世界里刚强笔挺,他像一座山千秋巍峨,他像一轮太阳万古照耀,他是一棵树,在他再也不能庇佑他们的时候枝叶勃发笔直通天,长成一树葱茏生机,把一树永不放弃的热爱与理想的象征烙入骨血,那是他最后给他们的。
从不奢望成为他的全世界,可此时巨大的震撼衬托的自己其实那么微不足道。
在满满不祥的预感里,成才看着那背影,那是他,那是曾经的日子,那是灵魂深处不绝的颤动,只是天崩地裂只剩一棵树的世界里,没有成才。
遗弃,被排除在外。他的心偏向谁,你比谁都清楚。
眼前一片火海,他能看见他,他和他们一起燃烧,两个人那一点小小的温柔缱绻只是被火舌燎了一下就化为飞灰。
滔天的火海里成才也看见了许三多,生死得失绝望希望,自以为要保护一辈子的弟弟长大了。原来要失去的不止高城,他不怀疑他们再见依旧会心一笑,一笑诛心,没有经历烈火熔炼的感情已在此时被挤下了至高无上的宝座。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已经没有资格一起沉痛了。
失去的好像比想象中要多太多。
大火同样烧尽了一个人的患得患失,千人一面千人无不血性冲天无不以身为薪,钢七连在燃烧,热浪弥极天地。火光里半个世纪的历史作飞天之舞,无数的先驱齐声呐喊,传承至今薪火不灭愈烧愈烈,膝盖发软灵魂早在膜拜这最后时刻毫无保留展现出来的骄傲与执着……那是无上荣光,曾经沐浴着这样巨大的光和热又毅然决然的割舍——
不要,不要说想回去,不要说恨不得从未离开,不要说你甚至都叫不全名字的人们开始被敬畏和怀念,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