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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续断 (风尘引醉)


  他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自己是怎么从望江崖脱离、怎么到竹屋又怎么醒来,全然没有记忆。忽明忽暗里听得几声关怀,浑浑噩噩中似乎有过温暖的怀抱,声音嘈杂、交织在梦中,令他分不清谁在说话、又在说什么,只觉暗极的绝望里有人给他一条绳索、为他争得一丝生机。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拜人所赐还活着,活着再历经一遍痛楚而后残喘,活着选择复仇抑或是自我了断。
  沐辰风点着疼痛的眉心挣扎着挪动,躺了太久手足皆麻,才使了点力便重心不稳、险些滚下床。他眼疾手快撑了把案几才勉强坐好,只是按得一手粉末,抬掌一看只见有绵软的糕点化为齑粉沾在手心,还隐隐透着股香味。
  “江语寒……”他几乎本能地念了个名字,旋即愣住,轻叹着又道,“是……江言?”
  这个名字出口,沐辰风刹那苦涩地笑出声来。
  他终究还是要面对,面对江语寒被掉包,面对浩气、恶人势不两立,面对尔虞我诈和心口不一,还有互相勾结的魔尊、为非作歹的副使。只是,明明江言要杀他,为何他还活着——在剥离他的信念他的希望以后还让他活着,莫非这也是他折磨他的手段?可是这糕点,他又是如何知道、为何记挂……
  沐辰风想着便觉透不过气,听得门外有人爆喝,忙捞过床头叠放整齐的衣衫穿了,上下一看并无半点血渍,这才暂时放心地去找自己的佩剑,环视一圈竹屋,便见那三尺青峰被好端端地靠在门口的墙上,且剑身银白如常。
  此剑乃师父授予,师父曾言常用此剑可安神定气,他使了多年也未见异常。彼时杨伊然曾说解了封印,眼下一见倒无不妥,大抵是他虚构、为自己琴音控人而开罪的托词。
  沐辰风不愿再去触碰那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杀戮一幕,扶正了道冠后手脚已然恢复,估摸着行动无碍便欣然去握剑柄。
  不料,手指触着剑柄的刹那,江言那分明低沉的嗓音竟是贴着耳朵响起来:
  “我抽走了你的内力,又杀了郭允。”
  “我策动无量之变,坑杀几处据点。”
  “我趁浩气御敌、攫取鬼王财富。”
  “我一直都在骗你,一直……”
  “柘衣是魔尊,我也是,他的所作所为有我一份。是我让杨伊然引你去的,是你自己傻、信那等谣言。”
  “亲手杀了盟友的感觉如何?难过么?你要报仇么?就凭你现在内力尽失、精气亏损,可伤得了我分毫?”
  “我就在你身边、等你来报仇,你却动不了,可不可笑?不如我打开门,让大家都见见你是什么样子?”
  一句句问由万花说出来,恰如昨日的话语,听起来既清晰又残忍,排山倒海涌入耳膜,震得人心神俱惧。
  沐辰风回忆起来这曾在耳畔的声响,只觉心底发颤,寒凉之下握紧了剑柄,江言的冷笑声又灌入了脑海:
  “再不然,我就杀了曹煜、杀了小宋。”
  “师弟!”道长惊呼一声,再不顾得细究那突如其来的声响,持剑一掌拍开了虚掩的门扉。
  他并无严重外伤,病卧数日后竟是功力未褪,木门轰响着碰撞竹屋,迎面而来的除了冷彻的刮骨风、刺目的雪地白,还有曹煜欣喜若狂的眼神。
  “辰风……沐道长?!你果真没事么?!”曹煜见他一人一剑安然无恙,在心底狠狠松了口气,料理了眼前的刺客便道,“接到宋修然的书信,韩大人还以为恶人使诈,幸亏我来看一看,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和曹煜一同惊喜的还有浩气盟的将士,沐辰风无暇打斗也无心回答,匆匆看了院中的场面,忙问曹煜道:“曹统领,我师弟……宋修然何在?”
  门外的刺客武功高强,曹煜却使了□□硬在竹屋门前辟出一块空地,站稳了回答:“我没见着,怎么,他不在?”
  沐辰风张了张嘴,未及开口,便见极蓝的空中燃起又高又亮的信令烟花,烟花为蓝,即便在白天也显眼无比。
  “糟了,那方向是叶榕的求援!快走!”曹煜脱口而出,且见烟花接二连三,急忙吹了口哨招来战马,翻身跃上带人疾驰下山。
  沐辰风的焦急并不比他少,运功无碍后先一步踩了那冠绝武林的纯阳轻功飞掠而下,踏过一众高耸的树冠厚雪,直冲着信号弹升起的地方赶过去。
  两人甩开众人,顾不得寒风呼啸刮得脸生疼,沿途挑落一干偷袭,一前一后赶至浅滩附近,远远见到浩气的旗帜竖在岩石旁,又见下面围了一圈将士交头接耳,看到他们来集体收声、纷纷让出条路。
  叶榕在人群中心,背对着他们站得笔直,金冠碎裂锦袍破损,听得曹煜焦急的呼声才勉强转身、露出一张白得发青的惨兮兮的脸。
  曹煜从未见过潇洒的叶榕有这般木然又绝望的神色,心下惴惴不安,忙下马奔过去:“发生什么了?叶榕,你带伤出战,有没有怎么样?”
  “我……”叶榕才吐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看到曹煜身旁的沐辰风,脸色又暗了几分,近乎惶恐地躲开曹煜伸过来的手,缓缓侧身让开。
  只见宋修然斜斜地靠在树干前,惊恐和痛楚被定格在了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小圆脸上,双目微开、浑身蜷缩,脖子上一道狰狞的伤口豁开气口,血液顺着精致的方士蓝袍流淌而下,染透了他手掌抓着的草皮与抔雪、再大滩地渗入雪地而后冻结起来。
  沐辰风尚未恢复清浅的瞳孔猛烈收缩,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面庞霎时灰白且惊骇到了极点,握着的长剑头一回脱手落地、毫不留情地在碎石上敲击出冰冷的声响。
  “草!谁干的!”曹煜见此情形猛地将□□拄地,咆哮一声,呀呲欲裂。
  叶榕被他喝到回神,轻声道:“我追杨伊然回来,就见他如此……”
  “谁他妈竟然杀中立!疯了吗?!杀中立可是大罪啊!”曹煜又骂了几句,气不过便招来左右,怒道,“韩大人人呢?!探子呢?!谁来解释下?!”
  “韩大人追杨伊然未归,探子……”叶榕不忍再看,咬了牙道,“当时援军忙着清理刺客,没人看到怎么回事,看他走的方向,似乎是要去江流集……”
  “没人看到?在我浩气的地盘仇杀中立,你们居然看不到?!都是废物?!”曹煜近乎狂暴地一通骂,扭头看了眼飘荡的浩气炉鼎旗,竟觉再无颜面立于天地。
  “曹煜……”叶榕见他如此也劝不下去,唤了一声,松开的牙关便再次咬紧,双手握拳又立得颓然,半晌才道,“曹煜,他救过我……曹煜……你说我们打打杀杀,怎么就保护不好一个中立呢?”
  曹煜心里一个咯噔,竟是相对无言。
  沐辰风死死盯着宋修然的尸首,垂手在砂砾地上站着,曹煜的咆哮声和叶榕的痛呼听起来与近在咫尺的奔流江水一般无二,都是越过神识在耳边隆隆声声得如杂音。
  不知过了多久,早无半点血色、人偶似的道长终于动作,在一干瞩目里缓缓上前,又慢慢单膝跪于宋修然面前,用悲怆的目光看了会儿才抬手替他阖眼,沙哑着开口:“师弟……师弟,是你从望江崖救我出来的么?师弟……谁杀了你……是……谁?”
  听他轻声细语恐扰面前“安睡”的人,曹煜的一肚子火霎时被悲伤取代大半。
  饶是别人便罢,沐辰风与人疏远,除了师父唯有宋修然这一个亲近的同门,偏偏一个中立也能横遭劫难让人始料未及。沐道长喜怒不行于色,越是现在看着正常就有可能越是不正常,但无论正常与否,他曹煜都无能为力。
  天策一边痛心疾首,一边冷静下来、安排人手追查蛛丝马迹,一抬头却见叶榕面色大变、直勾勾望着宋修然的尸首叫出声来:“这……这是谁的?!”
  宋修然的尸首尚未完全硬化,抓着枯草冰渣的手被掰开,掌心那制成繁花图案的头饰赫然在目。
  沐辰风握着宋修然冰冷的手腕,霎时封冻的神情终于松了,面色愈白,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手心,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他不可能杀他!不可能!”
  “哪有什么不可能?魔尊什么事干不出?!”曹煜再次暴怒,在原地走了个来回,又到沐辰风跟前,“你确定吗?是江言的?!”
  沐辰风豁然站起,却是朝着曹煜摇头:“是。但他不会杀他,他……”
  他说着喉头一紧,顿觉天旋地转——他说服不了自己,无凭无据,如何能说服自己?!
  沐辰风转眼又去看宋修然的尸首,一股巨大的悲痛涌来近乎要碾碎躯壳,仿佛才从生死边缘安然无恙地回来,又进了另一个绝望的炼狱,唯有心口的一丝清静之气能稳住他的神智。
  沐辰风按了按内裳里放着的护身符,而后魂不附体地去拾自己的佩剑,江言的话又一次在耳边炸响:
  “再不然,我就杀了曹煜、杀了小宋。”
  “我会杀了小宋。”
  “杀了小宋。”
  与此同时占据记忆的还有江言那绕耳不绝的箫声,一声声拔高扬起、恍如催命音律,震得人魂灵不安、惶惶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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