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得了这个台阶,只有意无意看了眼面色惨白的杨伊然,旋即点足一跃,自半空捞起道长,转身行气疾退落于崖边。
“他是浩气不假,只是这人头,我还是不打算让。”万花扣着沐辰风冰凉的脖颈,远远地朝赶来的恶人不讳直言,“只是你们不懂他、看轻了他。他在浩气却比谁都自由,身旁一干伪君子作妖作鬼,然他的道义一尘不染、全无动摇。他本可以无数次杀我,但他没有,只要我不承认,他便不朝我挥剑。如今我承认了,只有他能杀我。他的命也必为我所取,尔等绝无资格。”
他说罢忽敛了声音,用轻不可闻的嗓音说给最近的萧凡听:“自在逍遥背后往往满手鲜血,若非有下阴世地狱的觉悟,怎配当恶人?”
“你住口!”萧凡听他越说越轻,望着他近乎猖狂的笑,心下不妙,唯恐再有变故,想也不想便扔出盾,只想着将人打开才好。
不料万花娴熟地避了,袖子里刀光一闪,一把似淬过火的精钢匕首赫然在握,不等盾飞再袭已快手捅进了沐辰风的腰腹、只余剑督在外,手刀快如闪电地扬起挥落、将那木偶似的人直接砍落悬崖。
飞盾绕了一周又回,自万花的背心掠过、割了几绺长发下来。萧凡眼疾手快接了盾,匆忙奔到崖边一顾,只见得沐辰风的身影疾速坠落进雪雾里,空中弥漫着新鲜的血味,崖边的雪地里赫然一串血珠淋漓。
江言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未有半分松动与不忍,杨伊然扣着琴弦的手指未松,他已缓缓摘了脏污的手套掷于地下,步履轻松地与他擦肩而过。
“下回对付我星弈弟子,不如再聪明点?”
是讽刺也是棋劫告解,江言扔下这句便展了轻功,在众目睽睽下从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杨伊然木然立于原地,只余面上的惊与心下的骇,半晌才听萧凡来到他跟前、拍了他的肩道:“他才入恶人谷便玩死了几个探子,也打压了不少统领,一个‘言相’足抵得过你我二人相加。且他的确是个‘疯子’,杀沐辰风的名头,不要也罢。”
“督军……”杨伊然目不转睛盯着地上摔落的手套,喃喃开口,“我没料到他冷血至此,他……”
“算是吧,我又奈他何?”萧凡打断他,旋即撤手。
“他擅将人玩弄于鼓掌,有他在,你便永远是个督军。”杨伊然咬牙。
萧凡生生顿住迈出的步子,旋即低叹,“你犯不着为我如此。”
“江湖门内皆因我弑师而追杀于我,无人听我辩解也无人宽恕。你救我,也信我,这便足矣。”杨伊然蓦然抬头,看向他锐利的双眸,郑重拜道,“万请督军舍我而去、兀自逍遥。”
萧凡浑身一震,见他斯文地作揖涵了无比坚决,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盯着他发顶的花簪许久,才痛心地摇头:“杨伊然,江言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只因他要的东西没人给得了。他看似生杀予夺,却真正一无所求,所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说着长叹一声,招来左右,“去追查‘言相’。”
“督军要防着他?”杨伊然微微诧异地起身。
“不想给疯子陪葬。”萧凡无情地接口。
作者有话要说: 真·捅刀章
花哥只要不想,什么当都不会上
第39章 仇起缘断(五)
天寒地冻、夜幕方至,宋修然站在江边的石后不停搓着手,时不时探一探脑袋、巴巴地望一眼,看到望江崖上的火光一闪,又吓得缩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桨拨水声轻轻传来,影影绰绰的模糊船体旋即出现在冬日江面腾起的冰雾里,摇船的老人和护卫的壮汉渐入视线。
小道士大喜过望忙奔过去看,两个恶人武卫见他来,一个扛起船上的人交付,一个伸手到他跟前。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江水闻起来冲鼻得很,沐辰风白衣上的凝血给冻硬又沾水化开开、一滴滴往下淌,身侧松松挂着剑,道袍皱巴巴得糊在身上,灰白的脸孔了无生气。
宋修然肩上一沉,抬手接着只觉扛了个冰凉的尸首,急得晕晕乎乎里只知道哭丧着脸点头:“谢谢,谢谢。”
“别废话,来十个铜板。”伸过来的手掌心向上,朝他晃了两晃。
“你……”宋修然一个激灵,暗咒一声敲诈,仍是急忙伸手入怀、再把钱拍到那粗糙的掌里。
恶人武卫接过来倒没中饱私囊,转身就递给了划船的老头,粗声道:“不要声张。”说完又低头去看战战兢兢的小道士,“快走吧,爷爷们就不送你了。”
老头一撑桨,三人迅速地离去。
岸边的冷风吹得鬼哭狼嚎,宋修然四顾无人,唤了几声都没唤得动自己师兄,只得硬着头皮将人背起来,找了路朝山里走。
恶人武卫来得迟,临时换了村里船夫,大概望江崖的换防有变,说不定马上就会来追兵。小道士想明白后便着急得很,黑漆漆的夜里也不敢点灯,负重胡乱地在山道上前行,还没到山头就气喘吁吁,一个趔趄连带背上的人一起就要滚下去。
“站稳。”沉沉的嗓音伴着阵风刮过,下一瞬便有人将宋修然扶稳,又眼疾手快把沐辰风捞了去。
“江言……你怎么来了?”宋修然拍着胸脯,边喘气边瞪着要和黑夜融为一体的墨衫人,“不是说好翻了山头再见?恶人那里没事吗?”
“有事无事,都是一个结果。”万花随口回他,表情隐没在长发的阴影下悲喜莫辨,只轻轻将毫无反应的道长拦腰抱了,提起轻功就走,“跟上,飞低一点。”
“哎……等等……”宋修然来不及歇息,忙甩了轻功追上去。
当初迷津几度被迫走山路,倒正好将白龙口通往瞿塘峡的道摸了个清楚。江言本就内力极佳且记忆力极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积雪中寻得上下攀爬的藤蔓绳索,手脚灵活往复,抱了个人也不比宋修然慢。
两人如此在夜里翻山未曾歇脚,终于到宋修然隐蔽的竹屋时夜色还沉,半明的月光拢了层轻纱似地洒落,照得封山大雪满目凄凉。
“幸好我这里没人知道。”宋修然抹了一把汗,见万花抱着人踢开屋门,忙借光生火,只是存着的柴火全湿透了,怎么打都点不着。
“小宋,先不忙。”江言稍抬高的嗓音已适时传来,“过来帮我。”
“哦……不烧热水吗?”宋修然摸黑进屋,寻思着还是点了个小油灯、护着火到床边,见到沐辰风浑身上下的血迹,勉强咬着牙才不敢哭出来。
“火光显眼,稍安勿躁。”江言并不看他,忙着将沐辰风放平,又撂下佩剑,勾了勾手让宋修然把油灯移近一点,摆开简单的器具飞快地说着,“灯勿晃,我处理下伤口,很快就好。”
“哦……”宋修然听他简明扼要地嘱咐当即有些愣,握着油灯动也不敢动,直到看到沐辰风腰腹上露出的匕首柄时惊叫出声:“哎呀,这……这到底谁干的?!”
“我。”江言想也不想便承认了,替沐辰风松了腰带、褪开周围的衣裳,手腕一动便将匕首直接给拔了。
“你、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害我师兄啊!”宋修然急得瞪眼,死死盯着万花发后的垂饰,紧紧拿着油灯气得浑身发抖,但碍于他在疗伤仍是不敢动。
“我不杀他,他如何能到这里?”江言仔细地给人止血上药,似是回答什么稀松平常的疑问,语气未有一丝波澜,“人身上共四十三处可入刀而不致死。他站着不动,用刀更是方便。”
薄薄的匕首带着鲜血,同卡着剑督的腰封一起被万花扔到边上,宋修然听他详解听得目瞪口呆,迷迷糊糊着却是明白江言是要救师兄才放心下来,瞅一眼凶器又呆住了:“这匕首怎么就剩半截?”
“之前断的。”
“哦……啊?之前断?”
“嗯。” 江言应了声,这回并未细说,处理了那匕首的伤口便去探脉,凤眸一敛目光黯去,半晌都未说话。
宋修然整个懵了,不明所以地将油灯移近,顺着看过去忽然噤声不语。
万花未号脉的手低低搁在床沿,去了手套可见殷红血迹,指缝里一道伤口斜斜划开、深可见骨,像是忽然使力断了什么锐器、伤在刹那间,又将碎片卡在手里很久才拔去,故而扯裂了周围的皮肉,眼下只匆匆止了血就被弃之不顾。
他为“鬼手”魔尊,手速之快、用力之精准让人不寒而栗。宋修然思及自己曾不知天高地厚地与这等人物拍肩、甚至嘲笑,只觉得背后发凉,可明白他这般不过是为瞬间折了刃好让伤口变浅,落刀处又恰好卡死在腰封的拼缝里好让一切逼真,虚实间到底还是有盈盈关切,不禁又一阵鼻子酸楚。
小道士看着看着便觉得心闷,目光在万花阴郁的脸庞和手上来回挪,最后看向沐辰风半阖的无神双眼,着急地道:
“我师兄到底怎么样?”
江言闻言稍回了神,指尖点脉盯着沐辰风灰白的脸色许久未答,等宋修然识趣地闭嘴,才缓缓开口:“他没什么外伤,但在日月崖几日已耗尽体力内力,且受琴音所扰、精神有损,加上他手刃亲友、刺激过大,现在已不欲抵抗外界之力……”他顿了顿,在宋修然疑惑的眼神里叹息,“简单来说,你师兄他虚弱,还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