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不妨趁早直说。”沐辰风缓缓收剑,既不接碗也不买账。
“你问问看?”江语寒挑眉,在他锐利的眼神里饮了一半酒,又倒了另一半在地,扔了酒碗又拾起缰绳在手掌上绕了几圈,引了那匹花纹骇人实则乖顺的黑马往山边走。
山边雾气更浓,也无九黎族人类似于苞茅缩酒的祭祀舞蹈,喧嚣渐远而回响更深,让人几乎要忘了那染血的江水。
沐辰风已领教过他的本事,按兵不动许久也没等到他再开口,待他牵着马走到鸟鸣声声的林中,终于忍不住道:“你是江语寒?”
“道长觉得呢?”万花脚步一顿,反问道。
“江语寒句句实言、且不会对浩气不利。” 沐辰风见他又将问题推回,干脆也答了个模凌两可。
万花边回过头,明明在笑却让人心底发毛:“的确。”
沐辰风望着他坚实的后背,又道:“曹煜的军医是你杀的?”
“是。”江语寒头也不回地承认,只一个字便再无解释。
“好。”沐辰风一抓剑柄,弯腰将剑直接朝他颈部送出,“那你便不是江语寒。”
薄薄的剑身架上万花的脖颈、削了一绺乌发落下,精铁敲了敲他耳畔的坠子发出脆声,万花却脚步不停,甚至不曾疑惑半分,仅用带着手套的手指推了推那剑刃。
“我是不是江语寒,道长怎么现在才计较?不是在三清殿后,你就已经否认了么?”
万花说得轻巧,再回眸却朝他递出一个森冷的眼神。
沐辰风刹那认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见他时万花向他投来的目光,暗藏杀机又无杀意——原来那才是属于他原来的模样。
“江语寒”不会说谎、“江语寒”不会对浩气不利,他不是他,怎么假借名义都可以,哪怕指天发誓都可既往不认。
“你从一开始便在说谎。”沐辰风终于明白他自称时候的真正所指、顿时脸色转白,稍使了手力,万花裹着指尖的白色绸立刻渗出一道血。
“我是江语寒也好、不是也罢,道长与我结缘,难道就不带目的?”
这一回,万花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但正是这声嗤笑让沐辰风怎么都下不去手——他知道了,他知道他结缘是想应了师父口中的命数,他知道他想杀他!居心不良的事他从不屑却做,但仅这一次却能将人困死,倘若眼前的万花欺骗他,也是他咎由自取!
仿佛被人揭开了伤又戳到了痛处,沐辰风满心充斥的竟是无地自容与彷徨,握着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纵使操着冷漠且高傲的口吻,万花牵马踱步却仍是那闲适的姿态,直到他紧贴的他的剑尖也略微颤抖、最终贴着他的肩滑开,才轻叹着道:“莫非我不是江语寒,道长便觉得过往都是假的么?”
沐辰风提着剑不知该刺过去还是忍下,挣扎不已时听到他的问,只得惨淡一笑:“的确……我早该想到,却许你‘不问因果’,当真是可笑!”
“那你为何不杀我?!”万花嗓音拔高、终于变了脸色,回眸暗暗似乎很是不悦,又在看到他略带凄惨的自嘲时动容,轻声道,“你若后悔放我离开,现在还来得及。”
万花说得语气温和如闲谈家常,沐辰风听罢又是一阵恍惚,挣扎一番终是摇了摇头:“辰风自有担当,罪名不应凭各自为主、姓甚名谁而妄下断言。若你解释因果,我便听,你不认,我绝不为难你,倘若事出有因、你无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放你走。可若坐实你是故意为之……”
这一回,万花终于停下,手里绕着的缰绳簌簌滑落,亮起的眼眸带着毫不遮掩的惊讶与他再度坚定的眼眸相对,相顾无言良久,薄唇终湮灭了最后一丝笑,清清楚楚地道:
“我不是江语寒,且那万花军医的确是我杀的——因为我看他不爽。”
低垂的剑带着风声再度高举,沐辰风自马背跳下,落地的刹那已点出剑气。
万花似乎对他的动作早有预判,道长招式落下,他已经轻松避开、寻了寨子的瞭望台跃上顶端,远远朝他道:“沐道长,我不是江语寒你生气了么?难道我是江语寒,你便饶了我?”
他口吻轻松又带了丝嘲弄,沐辰风当即纵身,白衣如鹤轻巧地跃上另一侧台、与他遥遥相望,剑身平指,朗声道:“‘江语寒’不为名利、不善欺诈,你既不是他,我所感激顾念的也非你。”
区区几句话说得既剖心又决然,冷面道长难得吐露心声却是为了断绝过往,万花听罢那戏谑到底还是消了,轻道:“那道长眼下……为何对我挥剑?”
“长空令下、余孽不生。”沐辰风说得一字一顿,始终目不转睛。
“好、好一个余孽不生!”万花咬牙切齿地应声,自腰间又摸出那管笔杆,望着他那严肃又不容侵犯的一身浩然不齿,“那你听好,我叫江言。”
他说着,在沐辰风清浅的眸子里仿佛看到自己的身影,继而怒上心头,响亮再道:“‘江语寒’确有其人,你不过凭着他独有的耳坠错认而已。可惜他已经死了——为我所杀!如今我戴着战利品站在这里,沐辰风可要为他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写到花哥自报家门,嗯,就是这样
有时候jj抽,小修正会刷新的比较晚
周末可能不更,有事外出
第23章 本相(四)
万花抬着下巴、提着那支镏金笔近乎嚣张地站在他的对面,沐辰风听他终于自报家门又迫不及待解释原委,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轰然间碎得浑身冷彻。
江言——他曾在江语寒那薄得可怜的几页背景里见过这个名字,而这些微不足道的资料也曾被曹煜翻来覆去研究过十数遍。无论是曹煜本人还是旁观从者,竟无人对这个名字有过任何他想。他怀疑过他是任何人,却独独没有想过是江言。
只因,江言已死。
“此星弈师兄拾江语寒于疫病村落、卒于睢阳大火。”资料上短短两句话已道尽了江言的生平、再无其他。人既已作古,又何来节外生枝?而眼前的万花竟坦然承认自己是那个已死之人,再叫嚣着自己杀了江语寒……
沐辰风心中的惊骇已完全压过了刚才提剑相向的气魄,望着对过握了笔的万花,已分不清那细眉凤眼到底是谁的脸。
他于迷惑间细细一想,终于扼住了关键所在,猛地开口道,“你是江言,睢阳那个是谁?”问罢将那剑锋隔空指向了万花的咽喉。
“睢阳的当然是江语寒。”万花冷笑,几乎不假思索地答他,笔管搭在长指间一转,望着对面脸色发白的道长和他犹豫的剑锋,嗤之以鼻,“道长忘了吗?江语寒记性不好,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自然不会记得去睢阳的名单是不是有他自己,刚巧我不愿去,就骗他去了。没想到我入恶人谷还能假借他的名字来掩藏身份,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不枉我救他一救。沐道长,你说对么?”
万花一声反问,沐辰风手中的剑已赫然拍出八卦玄气、先一步封了他的筋脉又连着剑招点出。
他是江语寒的师兄,也可能是江语寒最亲近的人,他对他了如指掌也可轻易玩弄于鼓掌。江言取了他的耳坠也取了他的身份,这么久以来一直在浩气盟惟妙惟肖地扮演着江语寒——健忘和开朗是江语寒,偶尔露出的冰冷与沉静才是江言的真正面目,他扮演的人已死,而他本人恰巧是记录在案的亡者,即便被人识破也是死无对证。
剑气一出,万花已然退后、再从高高的瞭望台上跳下去,绕着那立柱一圈又攥着笔稳稳落地,望着道长眼底的渐渐堆积的血色,齿关一咬又道:“他儿时与我还有几分相似,长大却毫无作为、整天躲藏,青岩的弟子连他的样貌都不屑记得。你说,这样的人替我去死一死,是不是也算值得?”
万花生怕他不知道那般言无不尽,末了不禁笑得得意,耳畔的坠子便如火烧一样反着树顶透过的阳光、仿佛映出彼时睢阳的漫天大火。
“你冒充江语寒,意欲何为?你在浩气盟这些时日,做了什么?”沐辰风厉声问出口,纵身跃下,云纹白靴踩了一脚地面,剑锋再转,专寻了他那有恃无恐的脸面而去。
“我做了什么道长不知道?我不是杀了军医么?”江言握着那支笔管不紧不慢接下他的剑招,踏步从容、游刃有余,不忘抽着空激他,“沐道长,你生气么?你要杀了我么?算上你的小朋友——江语寒的死,一起来和我讨么?”
沐辰风依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只见到一个会算计的星弈弟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他本该深究他的身份,却因他曾信誓旦旦说是真心、曾在恶人的地盘施以援手而佯装不察,如今看来,皆是虚假。万花接近他、入浩气,却只杀过一个军医,今时今日才对他坦白。若结缘与真心一开始就是谎言,说不定他现在仍在诓骗。
他赌输了,眼下他和他,果然只余阵营对立。
沐辰风剑出得越发冷静,杀意也不足致命,一招一式竟有凄凉之意,万花不禁放慢了步子,又笑他道:“道长不尽全力,怎么杀得了我?不如你我放开手脚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