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麟晗见穆知然神色发窘,也不再去逗他,只道:“过忘川的时候,把孟婆汤偷偷倒掉吧。”
穆知然回过神来,微微勾起嘴角,压低声对燕麟晗道:“我们死不了。”
燕麟晗正欲开口询问穆知然为何如此说,却见刑场四周各方忽有数百来人的整齐身影如潮水般向刑场涌来。围在刑场四周的神策军们挥动□□,却不敢驱赶这些人群,燕麟晗定睛再看,这些涌来的人全是国子监与太学的学生!他们不顾神策军□□威胁,不停向刑场涌入,同时口中不断高呼:“建宁王死而复生,假天子李代桃僵,真龙困守上阳宫,狼烟未平乱已起,巍巍大唐,惶惶百姓!”一声响似一声,传入“天子”耳中,搅得“天子”难耐不安。
穆知然站在刑场上望着那些国子监与太学的未来国之栋梁们不断向前,与燕麟晗背对背相贴道:“李倓太过自负,他以为将我们在此□□就能震慑百姓,让自己坐稳皇位,可他却忘了,他虽手握皇权,却无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国子监与太学的学生们是他往后要掌控的百官力量,可这些学子们,皆身怀拳拳报国之心,若今日李倓不能证明自己真命身份,这些学子们定不会放过他!”
燕麟晗咋舌,他已想清了其中关键:“这些学子中,应有不少出身长歌门吧。”
穆知然淡淡一笑:“的确如此。”
燕麟晗又望了一眼将刑场团团围住的学子,而后看向高台上脸色铁青的“天子”,撇嘴道:“亏你想得出来。”
“他以为我手中无子可用,却忘了我手中握着的是他最不可得的东西——人心。”
穆知然话音刚落,长安百姓纷纷加入学子中央,与学子们一同抵抗神策军。眼见守在刑场四周的神策军抵抗不住,“天子”身侧随侍惊慌不已,忙劝“天子”快些离开。
“天子”望着混乱的刑场,愤而拂袖,对随侍道:“暂缓行刑!”
“天子”令下,汹涌人潮安静了下来。“天子”知晓,此时若再处斩燕麟晗与穆知然,自己定会一败涂地。心中虽不甘,“天子”盘算一二,重新端坐高台皇座之上,睥睨望向台下学子及泱泱百姓,冷冷道:“尔等乱闯法场,该当何罪!”
虽不知“天子”真假,听得天子之言,百姓惶惶瑟瑟,学子们却不惧高台之上天子,一人驱前而出,拱手恭敬向“天子”长揖道:“我等只求寻得真相,望圣人明察,莫妄杀无辜,史书留污。”这一句当真是直接掴向“天子”的耳光。
“天子”紧握龙椅扶手,这些在国子监及太学中的学子他本可以日后攥在手中,好好为自己所用,却被穆知然抢下先手。想到此,“天子”怒而望向刑场上凛然不惧的穆知然,如今却又不得动他,当真是气煞人也!
燕麟晗瞥见“天子”不郁神色,面上讥笑,对身边穆知然道:“这话是你教的?”
穆知然点头以应,“天子”行李代桃僵之计,就是为了不在史书上留下“篡逆”二字,那位学子所言,正是“天子”担忧之事。“天子”曾言穆知然揣测圣意,殊不知穆知然所推测的不过是所有谋逆篡位或手控皇权之人的心思罢了。
“他要如何办?”索性“天子”已不会动他们分毫,燕麟晗正觉无聊,要与穆知然揣测圣意。
穆知然睨了一眼燕麟晗,燕麟晗当即闭嘴不言,不知从何时起,燕麟晗就对穆知然言听计从。
“等。”穆知然只说出了一个字,而后席地盘腿而坐。燕麟晗学着穆知然那般,也坐在了刑场上。
飘雪从天而降,燕麟晗往穆知然身边凑了凑,腆着脸对板着脸的人说:“有点冷,贴一起取个暖。”穆知然未让开。
“天子”此时已无暇顾及刑场上的两人,他如今的对手是这些不怕死的学子及一众百姓。“天子”手撑额头,阴鸷的双眼自指缝中漏出,他死死盯着刚才那驱步上前的太学生,问道:“你们要朕如何做?”
“请圣人给天下一个交代!”那太学生再次长揖,朗朗不屈之声响彻刑场。
燕麟晗颇为赞赏这名太学生,这名太学生飒然之姿与曾在朝堂上执笏弹劾他的穆知然如此相像,燕麟晗不由得笑出了声。穆知然听见笑声,瞥了一眼燕麟晗,从燕麟晗闪躲的神色中,穆知然就已知燕麟晗刚在笑什么。
“天子”沉声道:“给天下一个交代?谁又给朕一个交代?你们在逼宫,逼朕,你们乃是国之栋梁,竟做如此大逆无道之事,你们的《大学》之道,孔孟圣言都读到哪里去了!”
“天子”雷霆震怒,却挡不住学子们的不忿之声:“若真相大白,圣人乃承天受命之人,我等甘愿领罪!”
“天子”愤而起身,他望着刑场外跪着的学子与百姓,终是长叹一声:“那你们就在此等着!”天子拂袖而去,雪幕渐渐将“天子”身影遮掩。穆知然瞧见,“天子”原本峻拔的背影微微弯了些许。
燕麟晗愕然看向穆知然,真如穆知然刚才所言,“天子”让长安百姓及国子监和太学中的学子们等在此处。
“你府邸里可还有《易》书,能否借我看几眼?”燕麟晗凑近穆知然问道。
穆知然肩头一抬,磕在燕麟晗下巴上,让这人莫在胡思乱想了。
燕麟晗吃痛,倒吸冷气,他此时对穆知然已是五体投地,敬佩不已。
☆、大寒
长安城天寒地冻,盘腿坐在刑场中央的两人肩凑肩,燕麟晗倒还好,他自小在雁门关长大,耐得住寒,而出身于江南长歌门的穆知然纵然武学高超,可内力终有用尽之时,此刻穆知然瑟瑟发抖,依然咬牙坚持下去。
燕麟晗见穆知然面色发白,顾不得许多,忙将人揽在怀里。两人相贴倒能存些温暖,不过比起刑场下的诸多学子来说,他们倒也好些许多。穆知然缓了缓神,他看了燕麟晗一眼,颔首点头向燕麟晗道谢。可长安城的雪夜冻得人耐不住,穆知然与燕麟晗有内力相护,在寒风中吹了半日已是恹恹,遑论那些终日浸淫在书本里的国子监生和太学生。
眼见刑场之下的学子中已冻晕了几人,穆知然心系学子,勉力站起身,向诸位学子长揖而拜:“多谢诸位出手相帮,入夜寒冷,诸位不必陪我二人静坐在此,快些回去歇息。”
不久前挺身而出的太学生虽被冻得直打冷颤,仍旧不卑不亢向穆知然拱手回礼:“我等非为二位大人,而是为国祚苍生,守在此处为求一个答案无愧于心。”言罢,太学生席地而坐,闭目以待。
穆知然看向这些凛然的大唐学子,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拱手各朝四面学子长揖一拜,向学子们道谢,四面学子亦一齐回礼,每一人眼中皆升起不畏神采。
穆知然坐回燕麟晗身边:“‘天子’这一招等,其实是以退为进,意在让这些学子耐不住寒知难而退,可惜他又算错了人心。”
燕麟晗将人护在身前,他着实敬佩这些读书人的风骨,虽说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可也正是这些文人才撑起了大唐的半边天来。“若他迟迟不肯给出答案,这些监生和太学生岂不是要枉送性命?”
如今将至大寒时节,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日,这些学子衣衫单薄,又长年养尊处优,在寒风之中吹上一日都是勉强,若是三日,只怕不妙。穆知然亦是知晓此理,但他知晓,有些人是不会让这些学子白白送命。
果不其然,刑场尽头,忽有长长火光亮起,诸人望向那方,就见长安百姓或手持火把,或手捧棉衣棉被,或手拎食盒,纷纷向刑场这方涌来。穆知然终是松了一口气,露出微微笑意。燕麟晗望着刑场下给学子们送吃食的长安百姓,心中亦涌起一番热血来。他们苍云军所要守护的,并非李唐皇室,而是这些百姓们。
“得人心者得天下,李倓民心尽失,他输了。”穆知然将头靠在燕麟晗怀中,欣然道。
此时燕麟晗分外同情躲在大明宫中,簇着暖裘的“天子”。
听得长安城百姓与守在刑场外的学子送吃食和被褥,“天子”面上铅云密布,他手握生杀予夺之权,身边又有神策军守护,那些在朝堂之上的逆臣也皆被他下狱,看似全赢的局面,却偏偏被穆知然搅得满盘皆输!
“将大明宫内所有神策军调出!全数前往刑场,将那些捣乱的学子以及百姓全都给朕围起来!”“天子”心绪已乱,亦不想再投鼠忌器,既然天下人皆要“反”他,他何必再顾惜天下人之性命。
“天子”令还未出,忽有一神策军官冲入殿中,焦急向“天子”禀告:“二十万苍云军直逼长安城外,领兵之人自称——天子李豫!”
大明宫内,“天子”颓然苦笑,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了。
“穆知然,你走得一步好棋!”
天子李豫领二十万苍云军出现在长安城外的消息不过片刻就传遍了长安城。刑场外,众学子听得消息纷纷起身,纵然假天子“谣言”已传的满城皆知,可当这“谣言”被证实乃是真的,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们无不惊愕不已。
穆知然站起身来,这几日,他度日如年。终于,所有散出的棋子聚拢在了一起,围住了棋盘上唯一属于李倓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