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铁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烟,料想到是什么事,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沧桑的老脸上皱纹纵横,看似忠诚清廉,实则贪腐已经浸到了他的骨子里。
毕竟国产党产私产,从来都弄不清楚。
崔中石依旧笑着,体贴地用火机点燃了香烟,严肃了表情:“主任,如果不是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些话我永远都不会说出来。”
徐铁英侧着身子,抽一口烟,烟气缭绕,斜眼用余光注视崔中石。
“只会接下来替去主任去做,”崔中石顿了顿,用一种带着坦白、真诚和轻微无辜的语气说,“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跟主任说了。”
徐铁英没有答话,走两步,吐出一个烟圈,坐在了椅子上。右手捏着香烟,抬眼看崔中石。
越看越觉得,高兴。
没错,就是高兴。
每当有人说这种话,将要给他送钱的时候,他都无比地高兴。
尤其还是这个人,从来都知道什么事该怎么做,怎么去做好。
崔中石弯下腰,从办公桌上淡然自若地拿起一支铅笔,轻描淡写地说:“空军作战部的那个侯俊堂,在民事调配委员会挂钩的几家公司里边,有多少股份?”他轻轻地问,面上是清淡安和的笑容。
仿佛这不是一场行贿,而是一场精密优雅的艺术。
徐铁英拿着烟,张开抽烟的口还没有合上。自上往下地看着崔中石,眼珠在眼眶中来回转动,然后随着崔中石的动作斜着眼睛看他在纸上写下一个百分比的数字。
令他心动的数字,但他没有任何表露,只是看着。
崔中石的手很瘦,像竹枝一样细润修长,一看就是常年写字走账的手。
铅笔滑落的声音沙沙的,徐铁英的心更加动摇了。
崔中石将纸转向他的方向,让他更为清楚地看到这个数字。
百分之二十。
现在这张纸上的,只是字,可是眼前这个人,有能力让它变成钱。
崔中石精细地观察徐铁英的反应,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都被他放进心里,反复琢磨算计,最后真正让徐铁英答应这桩见不了光的交易。
徐铁英停止了抽烟,眼睛始终离不开那张薄薄的纸。
“这件事,无论法庭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崔中石说,明明是温润清朗的声音,听在徐铁英耳里却似往心里燃了一把火,越烧越旺。
“因为这些股份都是寄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名下,枪毙了,”崔中石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语调很慢,声音很轻,很平稳,“侯俊堂,也不敢说出来。”
徐铁英没有看他。
崔中石接着上面的话:“假如法庭判了侯俊堂死刑,”崔中石垂下眼眸,顿了顿,握着铅笔的手指了指那张纸,“那这些份子,该归谁。”说出这些话后,他睁开眼,带着志在必得、甚至是有点阴狠的表情看徐铁英的反应。
徐铁英没有说话。
崔中石垂下头,略一思索,便沉默着再次将铅笔落在了那张纸上,伴随沙沙滑动的响声,缓慢写下——
你!!!
徐铁英微俯下身去看那个字,眼睛半斜着,却仍旧是不作任何表示。
崔中石凝视他的表情,不自觉自己脸上也已狰狞。抬起头,却恢复到原来温和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行长,为的是自己的儿子。”边说边用橡皮将纸上的字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擦干净。
“主任您干了半辈子,也应该为自己的妻子儿女想想。您的家眷去了台北,听说尊夫人,还带着两个孩子,还住着两间民房。”他将字迹擦净,又不露声色地加重了“民房”这两个字。
崔中石说,却不知为何,明知是不该,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家里。碧云和他的两个孩子。每个月他拿着那两千万法币的工资养他们,却连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家中一贫如洗。
他可是中央民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啊,这北平的钱,都归他管,可他却连家里都照顾不好。
他不贪,甚至清廉到不仅仅是克扣行里,克扣自己,甚至是克扣家里的地步。
抬眼看着徐铁英,面上满是真诚,那表情任谁看了都要动容。
“往后,总要给他们一个住处。还有四个孩子,总不能辍学吧。他们那些人捞的钱,可是子孙五辈子都花不完啊。”
崔中石看着自己已完全说服徐铁英,最后再给他开了一副强心剂。
“主任要是信得过我和我们行长,就当我刚才说的话从来没有听到过。事情……我们去做,两个字——稳妥。”崔中石说,面上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稳妥。”崔中石点头,笑着。
徐铁英静静地看着他,眼珠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离开,审视。
崔中石毫无內怯的模样,仍是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不变,眨了一眨眼。
徐铁英抱着双臂,看着他:“你真不该和我说这些。”
——刚才的话我从来都没听到过。
“如果下午开庭,侯俊堂被判了死刑,”轻哧了一声,“我倒真变成无私也有私了。”
崔中石垂下眼眸,似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徐铁英观察着他,同时添上一句话,往崔中石心里扎刀子:“就算杀了侯俊堂,也未必能救你们家大少爷。”
崔中石看他,静待下文。
“但就一条,战场违抗军令,这个罪名,”徐铁英看着他,“铁血救国会的那个曾可达,不会放过他。”
崔中石的呼吸顿时一滞。
前趋一步,语速第一次变快,气息第一次不稳:“就违抗军令这一条罪名不能成立。”说出这句话后,又恢复了平常温和淡静的模样,慢慢说着。
“我们大少爷是笕桥航校的教官,一直只有教学的任务没有作战的任务。”神情也变得无比认真,“尤其这一次,空军作战部下达的轰炸任务,是给空一师一大队和二大队的。”
然后就像真的般,说的证据确凿。
“只是因为侯俊堂把这两个大队调去走私民生物资了,才逼着我们大少爷,带着航校的毕业实习生去轰炸开封。”
徐铁英静静注视着他,心中却在默叹,好忠诚,好能说会道!
“这本就是乱命。”崔中石一口把这个命令给说死了,“主任只要抓住这一条,我们大少爷违抗军命的罪名,自然不能成立。”他说,脸上又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看着徐铁英,徐铁英也看着他,然后一下从扶手椅中站起身来,看了眼墙上的钟:“离开庭还不到一个小时了。曾可达从杭州带的人也该到了,”边说边整理着桌面,收起那张被崔中石擦得干干净净的纸,“我要准备出庭了。”
崔中石真诚地看着他,发自内心地说:“一切拜托主任。”
深鞠一躬,拿起公文包离开。孙秘书面无表情地给他开门,关门之际,深深看了徐铁英一眼。
轻轻的“咚”关门声,终于拉开了这场行贿的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崔叔还是决定要选这条路。
☆、见面
天空中下起了雨,落在身上温软而冰凉。四周的山水人景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水雾中,迷离的有些不真实。
崔中石打着把天青色的雨伞,穿着藏青色的西服在长桥上穿行,画面好像突然就遥遥地放缓了,像是拉长了的胶卷,一幕幕,都显得分外温柔。
尖锐的电话铃刺破静谧——
崔中石连忙收起伞,闪身进了公共电话亭。
“大少爷住进医院了吗?”
“是的老板。下午两点进的医院。”
“徐大夫愿意去会诊吗?礼金收了没有。”
“都收了。”崔中石轻轻地说,添了句,“应该会尽力的,老板请放心。”
——毕竟这是我拿这辈子的命换来的。
“大少爷的病很复杂,还可能引起很多并发症,等这次会诊的结果吧。”电话那边的声音顿了顿,“还有,听声音,你也像感冒了。”
崔中石轻微皱起眉,这次同样如此,他们不打算让他去法庭,而是让他待着等结果。但是他崔中石不甘心——
“是。”他听到自己说。
“你好好调养,相信家里,事情会办的稳妥。五点前你那里也不要去,五点整你还来这里。”
电话那边挂了。
崔中石皱着眉,眉头久久不能伸展开。
闲庭信步云水间,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被准许去见方孟敖,他也真的无事可做了。毕竟来到这里的这三年,他都是为了方孟敖,为了他能成功的进入组织,为了他能够在关键时刻为组织出力,为了他……
也为了他。
崔中石深吸了一口气,静静聆听着小楼上的小曲儿,琵琶声叮咚叮咚,却是上了年纪般的沉稳音色,唱戏的中年人将词儿拉着长长的调子,幽幽缓缓。
随着女声响起,吟咏哦叹。此生……不……分离……
崔中石别过脸,看向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默念着,方孟敖……
围着白围裙的店小二见了他,立刻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先生赏脸,是不是要点一曲。”崔中石没有回话,店小二又殷勤地念叨,“点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