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对朱色双眼依然美好。
像被露水沾湿的血迹,深艳鲜红,轰华灿烂遍开黄泉路上,宛如佛的彼岸花,与众魔缱绻却优美纯洁,散发脉脉花香的缠绵,如火如血如荼。
眼眸是灵魂的窗口,所言不假。他从审神者的眼里望见彼岸,美得慑人。
审神者意识到视线停留在脸上,他难为情的偏过头。
「我的脸,看上去如何?变得更好或是更糟了?我昨日失手把铜镜给摔了出去......」
「请您宽心,等待解药完成。」
「若是解不出,我就会永远这副模样。」
药研藤四郎已经开始着手研究解药方子,但过程并不顺利。目的没有达成,濑见似乎赌上了一切,制作一杯完美的实验茶,打造本丸的人间炼狱。
所幸他的笔记全留在房间,否则药研还不知道该从何研究起。
数珠丸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可说是为追寻佛法而生。
不过他从没想过要升入万法皆空的世界,若非在这尘世体会了人间冷暖,怎能理解佛法高深?
所以他并不抗拒红尘的侵扰,逆来顺受地,享受斩杀以外的事情。
斩杀始终是罪恶的,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将之正当化。
除此之外,数珠丸十分满足。他有主子,有夥伴,拥有立足之地。
「您在我眼里依然美丽。」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便,万物皆不变。
他心中有佛,审神者在他眼里自然像佛,无论外貌如何变化,始终如此。
主公除了似佛,更是他的红尘。
佛念彼岸花,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本丸里的每个人,全都因缘分而相遇,让无形的红线牵系,再怎麽样的情爱都抵不过缘的力量,缘既宽容又无情,永远无视他人的威逼利诱,冷静地拆散,并结合。
「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他微微苦笑。他的脑袋混乱,实在没有多馀的心思去分辨话的真假。
数珠丸低垂着眼,望向搁在袖中的手,那曾经白皙的双手,印着被火缠吻的痕迹。
他伸手摸去,隔着手套感受,粗糙却柔软的触感。
指尖描绘痕迹的浮凸,摸上去像亚麻质地,他缓慢而仔细的摸着,从手背到手腕丶手臂,沿着手肘而上,逐渐摸上肩膀,一路上摸遍了能扎出血,尖棘般地皮肤。
他的手已经完全深入袖中,用指腹按捏着。
「数珠丸......」
「这个地方很美丽。」
摸到底了,他抽出手,转而扯开和服,被拉松的领口斜挂在肩膀上。
手指再次抚上肌肤,棉质手套的触感搔痒颈窝。
他的锁骨像搁浅滩上的舟,静静垂挂在那儿,当指尖轻轻刮过骨头的形状,他轻轻颤抖。
衣服虚掩下,他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一点白皙从残败的颜色中隐约露出,这副身体依然是洁白的,只是被伤痕掩去了光芒,数珠丸能看透那底下的真实。
「这里也非常美。」
审神者身体缺乏锻炼,因此胸膛的肌肤是柔软的,富有吹弹可破的绝佳弹性,手指顺着中央那条浅沟往下,直指腹部,薄嫩的皮肤彷佛要被他的手套给压出血痕。
手掌覆上平坦的小腹,体内的五脏六腑运作着聚集温暖。再往两侧摸去,他纤细紧实的腰际,即使盖着烧痕与一层手套,掌心的温热仍令他敏感得瑟瑟发抖。
他的手欲往下,可是紧系的腰带阻绝了去路。
於是嘴唇靠近了胸膛,那底下有一颗炽热,并且正狂烈跳动的心脏。
而那是他用来念经的嘴唇,数珠丸低声咏颂着什麽。
「数丶数珠丸......」
「您是美丽的存在。这里,与我结下了新的缘分。」
他温柔地亲吻着,就在胸膛与锁骨的正中间,与心脏撞击的位置不谋而合,嘴唇能感觉到从胸腔传来的震动,敲落红尘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甘甜的气味,审神者却不知为何,只觉得目眩神迷。
「您得知道,在我们眼里您有多麽美丽。」
待数珠丸再次抬头挺胸,手里已经重新握起念珠。
那双唇又开始诵起经文。
❖ ❖ ❖ ❖ ❖
「他说我目中无人,说我云淡风轻的可笑。」
审神者轻声说道。
刀剑们屏气凝神的听着,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
其实只要主公肯答应发兵攻打,绝对会拿下胜利,附丧神兵强将勇丶攻无不克,强大到需要让敌方的主公亲自来使小手段,才能窃取一点胜仗的可能。
固然如此,审神者仍下意识地,不希望他们轻率作出决定。
可他的脑袋却混乱得不允许他寻出这份希望的答案。
已经两天了,现在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不得不交出一个理由。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先谈谈当初引发事端的动机。
「是的,我错了。因为我的目中无人,所以才造成这种结果。」
刀剑并不想听主公的忏悔,他们要允诺。
只要承诺他们能够毁灭那个该死的家伙,怎样都好。
不过他们不忍心打断,那颗属於他们的心脏,因为愤怒等各情绪混杂,而跳动的毫无章法,他们有责任安抚它,让它恢复正常的轻重缓急。
「以前......父母和哥哥都还健在的时候,我无法跟他人接触,所以经常待在二楼窗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街道就像小型的社会,能从上头窥见人生百态。我望着街看人群涌过,然後指指点点,总是暗道那个可以丶这个不行的。」
「我以为单从表面便能够看见人的本质。就好比对街的工头,生得粗鄙,说话无礼丶行为粗鲁,所以我总认为那人已无药可救,是如同碎屑般社会的污点。」
「後来,我才听闻他有个生病的小女儿,而他为了女儿拚命挣钱,他是个温柔的父亲,对孩子满溢着爱,女儿因病过世时,他声嘶力竭的痛哭甚至传遍了整条街。」
「又说那街尾的杂货屋老板,名闻遐迩的老好人,一表人才且笑容可掬。可是後来他却杀妻,因为妻子不许他纳妾,和他吵嘴......为此,我明白了人不可貌相。我相信人的本质并非是从一面便可知悉的,再怎麽看似轻松的人,背後总有自己的痛苦与辛酸。」
「因此一直以来,我都用接受的态度去概括每个人的面相。」
听到这儿,压切长谷部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审神者说能够接受他的另一面,那不是假话。他说,他喜欢他的一切。
一切……他看得见长谷部的优点,然後包容他的缺点,因为他明白长谷部内心隐藏的暴戾,并没有沁染他的全部,而那狂野不过是压切长谷部的「其中一个面相」罢了。
他看向主公,但审神者始终低垂着眼。
「所以,我以为自己能够寻到濑见的善意,即使他可疑至极。再加上,我那该死的好奇心,我老是想,这可以排遣我的无聊,他露出了马脚,而我会从这些蛛丝马迹里,一层一层将他的秘密剥开──然而,这一开始就是错的!」
审神者的声音隐含着愤怒,他气自己的愚蠢,原本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
「我始终相信没有绝对的坏人,可是却忘了,爱能让人疯狂,忘了自己之前正因为如此而遭受苦难,因为身处幸福而得意忘形……我以为知道他的目的後,就能理解他的难处,然後包容,再了解他的优点。但是,确实,是我太目中无人。」
「我太瞧不起他的爱了......他跟我说,濑见跟我说......」
他哽咽着声音,不知是因为回忆起濑见让他落泪,还是因为这样的可笑感到惭愧。
「濑见说,他很心疼自己的刀剑。他们只是寻一个救赎,求与前主重逢,因为痛苦而幻化成魔。可是所有人都与他们为敌,无论是时空溯行军,抑或检非违使。」
今剑冷静地接了话,孩子般清澈乾净的声音,一字一句沿着记忆背诵着。
「他们虽然身形扭曲,但是心仍然澄澈,单纯地想让前主复活。他们会哭泣,也会痛苦,希望有主人疼爱,希望再续前缘,他们是如此的深爱前主,而他们无法原谅时空溯行军──虽然是自己的前身──他说我们竟然违背前主的意志,与他们为敌。」
他当时就在场一字不漏的将对话全听进耳里。
濑见的表情映入眼底,轻飘飘地,徬徨凄楚地,快要被悲伤灭顶的表情。
「我从他的眼里看见爱意,像那工头对女儿溢出的疼爱。」
审神者调匀呼吸後再次说道,语气坚定。
「......主公,这就是您不让我们去攻打修正者的原因吗?因为你,看见他的爱?」
小狐丸忿忿不平的提问。
「非也。他的爱让我知道他充满善意的面相是存在的,即使那一面只对他的部属展开。」
审神者抹去了眼泪,眼眶发红,可是声音不再颤抖。
语言能够调整思想。原本紊乱的思绪,在说出口後逐渐在脑内厘清归档,一边述说,他一边整理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他想阻止刀剑复仇的原因,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