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瞬息寂静无声了,身上的负累也轻飘飘的没了重量。
那人安安静静靠坐在楼梯上,一动不动目视着前方。
黑眼镜眼里的所有颜色都消失了。
普天之下,独有一个他。
四十四、覆水难收
双腿灌了铅一样直立前行着,黑眼镜一瞬化成了行尸走肉,咬着牙走过吴邪身旁。
吴邪发觉有人经过,蜷缩起身体,显得可怜异常。吴邪为黑眼镜开辟出一小块空间,让他可以顺利下楼。黑眼镜出了公寓楼,深呼吸着,将垃圾扔进不远外的垃圾车,随即返回楼道,站在了吴邪身前。
吴邪也在盯着前方,黑眼镜面无表情注视着他,他反倒十分友好的向黑眼镜打了打招呼,甚至嘴角微扬,有很浅淡的笑意。
“出来倒垃圾啊。”因为说话声音轻而微弱,吴邪的话语都变得支离破碎。
黑眼镜听着吴邪的声音,自觉身上的温度消散了些,不自觉抖了抖身体。看着吴邪冲他微笑,他还是不受控制、不可避免、自然而然跟着提起了一点力不从心而又由衷欢喜的笑容。仿佛一瞬间跨越了数十载,两人重逢。吴邪不再计较他的伤害与背叛,他亦可以从容面对吴邪不再属于他的这个事实。
相逢一笑泯恩仇。
想到这里,黑眼镜生疏客套的语气中又带有了熟络,“不回家?”
吴邪的笑容斯文有礼,对黑眼镜的问题不予置答。
黑眼镜碰了一个软钉子,自发走到吴邪身边坐下来,握住他的手。吴邪的手冰的彻骨,不等黑眼镜回过味,吴邪已经轻轻将手抽回,身体蜷缩着,冷淡地与黑眼镜自动隔开了一小段距离。黑眼镜知道这种疏离是自己的罪有应得,心口泛着微弱的疼,他轻笑着,如同吴邪所愿,和他坐的,远了些。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审视吴邪——吴邪面色惨白,眼窝深陷,胡子邋遢。一贯朝气蓬勃的气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言的颓唐。
吴邪茫茫然望着前方,眼里是一片大而空,“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
“对。”
“真想回家啊。”
“是……身上没钱所以一直在这里坐着不走么?我……我这里还有一些钱。我,我去帮你……”黑眼镜起身要为吴邪出去叫车,吴邪虚弱的抬起手,用千钧的力道死死拽住他,黑眼镜无可奈何,预备甩开吴邪,吴邪上了嘴,紧紧咬住了他的衣袖,用嘴角泄出的声音告诉他,“不用。回不去了。”
“吴邪?”
吴邪松开嘴,脸色涨红,平复了呼吸,他镇静地开口,“我离开那天,文锦出事了。三叔要追我,文锦拽住他,两人争执,三叔一个不慎,将文锦推到了。”黑眼镜听闻吴邪这句话,面色大变。“她怀孕了,因为我的过错,孩子没了。他们年纪大了,因为这件事的影响,以后就是再怀孕……也很难了。以前跟你提过,他们为了要孩子进了很多次医院,吃了很多苦,现在因为我,孩子没了。我等于,间接杀了自己未来的表弟。我妈也,知道了这件事,抢救醒来后被我爸强行送回家,精神状态很不好,据说天天以泪洗面。我爸也不想要我这的儿子了,估计杀了我的心也有了。而三叔……三叔从小就对我好,可是现在……不说我是不是还有脸见他们,无论我跟你在一起与否,吴家都不认我了。”
“吴邪……”
“你也不想要我了,我还能去哪儿呢。”
“吴邪……”
“我想回家啊……”吴邪浅浅地笑,“瞎子,我没有家了。哪里的家都没有了。”
楼道里呼啸而过的寒风瞬间穿透了黑眼镜的衣物,直直拍向他已经脆弱不堪的心防,摧心的折磨压迫着他弓起了腰,只能以深呼吸来平复内心的震撼与疼痛,可是他要忍,他已经心疼成了这样,而身处漩涡中间的吴邪,心里又会是怎样的千疮百孔。他不敢想。再看看吴邪现在的模样,如斯平静。
吴邪知道了自己的家庭变故,为了他,还是苦苦撑着回来。他已经魔怔地彻彻底底抛弃了一切,一无所有的跟他好。然后遍体鳞伤的吴邪,怀着满心的爱与祈望,亲眼目睹了他刻骨的背叛。他们一拍两散。
再不是亲□□人的他,只能陪着吴邪沉默,只能坐在一旁,等着吴邪的下一句话,听他的打算。然后竭尽自己全力,为他效犬马之劳。可是吴邪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疲累地靠着墙,不受控制地咳嗽。吴邪整个胸腔都在跟着震颤,咳嗽难以停止,黑眼镜不得不在吴邪背上拍了几下,好让他咳的更舒畅。
手掌拍上了吴邪的后背,吴邪脸上顿时渗出了冷汗,惨白如纸的脸上泛了青,眼里也蒙了一层水雾。他整个人身上的气力瞬息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瘫软。
“吴邪,你……你没事吧。”
“轻一点,疼。”
“疼?”黑眼镜赶紧坐到吴邪身侧,要解吴邪羽绒服的拉链,预备掀起他的衬衫一探究竟。吴邪不想被他触碰,张牙舞爪地往黑眼镜身上拍,可是手掌触到了他的身体,就是一阵绕指柔,微弱的抵抗几近于无。黑眼镜制服了吴邪,单手钳着他的双臂,掀开了吴邪的衬衫。吴邪()的肌理在微微打着寒颤,胸口和后背都上泛着大量可疑的青紫,模糊了肌肤本来的颜色——青红蓝紫分布其中,是让人胆寒的色彩斑斓。黑眼镜街头打架多年,自然知道吴邪身上的情况糟糕透顶。
黑眼镜的呼吸乱了,“这……什么时候的事!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不疼,真的不疼的。没啥事,能活蹦乱跳。”吴邪慢悠悠地同他解释,嘴角微微扬起,仿佛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和姑娘亲热,我还有力气可以跟你们去搀上一腿,不碍事的。”然而这笑容没有挤成功,就成了徒有微笑的悲凉。
“吴邪!”
一句话喊出来,黑眼镜瞬间明白吴邪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回来寻他的。
那时他心慌意乱,满脑子都是想利用自己的背叛,赶走吴邪,绞尽脑汁构想着赶走吴邪的办法,他看到了吴邪眼里的伤痛与疑惑,却忽视了吴邪那几近机械的举动,沉重的移动。那时他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他被吴三省打成了那样,还一心想着要回来找他!
黑眼镜,直不起腰了。将头深深埋进了膝盖,他说不出任何话。彻骨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绵延到他的手指脚趾。各处疼痛齐心合力的折磨着他,他甚至没有气力同吴邪好好对话。
“从屋里出来,后背就开始疼了。每走一步路都很疼,走到这儿,就怎么也走不动了,怎么也,走不动了。”吴邪声音微弱,几近飘渺。
“别说了,吴邪,别说了。”
吴邪怜悯的看着黑眼镜,仰头向上,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其实,我知道的,稍稍冷静一下,就能回过味,知道你想做什么了。可是你何必呢,明明白白跟我说就好,何必呢。”
黑眼镜终于崩溃了。他把吴邪强摁进怀里,七手八脚将自己背包里的衣物往吴邪身上披,气息紊乱,“吴邪,你在发烧,不要说话了。乖,我扶你起身,我们去医院。”
“我听你的话,我不说了。可是我不想去医院,不想去。”
吴邪接受了黑眼镜为他披上的衣物,同时挣脱了黑眼镜的怀抱。他靠在墙边,疲累地闭上眼,呼吸沉重。
黑眼镜僵硬着站起身,翻了翻自己口袋里的剩余钱款,当即飞奔上楼,敲响了李蓓家的门。李蓓正对着窗台发呆,听了声响敢去门前,从门洞里看到了黑眼镜的身影,惊大于喜。然而黑眼镜神色异常,也由不得她感伤。李蓓赶紧打开房门,听了黑眼镜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语不成句的打算,她匆匆披了外套跟着他下了楼。两人到了楼梯口,吴邪仍旧靠着墙,神色平静。他很乖巧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由于太过安静,仿佛成了这景象中自然而然带有的一部分。
李蓓恍惚间,似乎听到黑眼镜呜咽了一声。转过头,黑眼镜打破了这种肃穆,他走上前,轻轻把吴邪扶起。吴邪吃痛闷哼,黑眼镜的动作便是一顿,不得不仰头深呼吸。将吴邪安安稳稳驮到背上,他按住吴邪的手,轻声安慰,“吴邪,我知道你很累,但是不要睡过去,就一阵,就忍一阵。”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他怎么了。”李蓓看着脸色惨白的吴邪,一脸担忧。
吴邪听到了她的声音,紧闭的双眼睁开。他从黑眼镜的背上滑下,摇摇晃晃走到李蓓面前,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身体摇摇欲坠,语气诚恳至极。“昨天的事,十分冒犯……对不起。”
李蓓下意识看了一眼黑眼镜,黑眼镜摘了墨镜,轻轻拭了拭眼角,朝她虚弱的笑了。一把扶住已经支撑不住的吴邪,他再度将吴邪背到了背上。
“这傻瓜,在这里整整坐了一天一夜。”
黑眼镜背着吴邪出了小区,打车去就近的医院。一阵紧急处理之后,吴邪被火速安排住院。
李蓓给的钱,只够付吴邪的一部分医疗费,之后的钱还是不够。万幸黑眼镜已经在路上算好了账,出租车内就联系了胖子。在他们之前青黄不接的私奔日子里,二人私底下和解雨臣、霍秀秀、张起灵都分别联系过,可朋友们的救助到底杯水车薪,现在江湖救急,他只好与最后一位援兵,素来最有能耐的胖子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