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梅抿着唇翻看一遍,竟看得有些入神,末了久久没有动作,半晌才放下稿纸,长叹一声,“你这戏,光凭我可唱不出来。这天下,也未必能有几个人唱得出来。我们所历的那些故人啊,谁也演不出来。”
王元芳将他环抱在自己腿上,靠在他肩头道:“说不定呢。说不定,百年、千年后,就有人能演出这样的戏,有人能再现那些故人。”
“故人,故人呐……”贺小梅往后靠在他身上,望着小窗外晴朗的春光,街上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再没有什么妖啊魔啊、神啊鬼啊,封魔浮屠塔已经化为尘土,四大家族也早已土崩瓦解,修仙时代彻底覆灭了。
那个时候,公子羽的魂魄化作萤火散去,李马大喝一声扑了上去,随即竟有魂魄离体。那是一个羸弱的残魂,他升空之后,用自己的魂体拢住那些萤火,对着地上的李马道:“谢谢你借我身体一用,让我还能再见他一面。他在这塔中数百年,魂魄早被消耗了不少,我会和他一起入轮回……补上他的残缺。我也会用我所有的力量,替你们清肃世间残余的邪气。所以,再见了。各位。”
李马仰头看着他,叫出之前听公子羽叫的那个名字,“再见了,棣瑜。”
那个残魂似乎是笑了一笑,随即包裹着那些萤火升空,融入漫天繁星。
其实李马并不是公子羽弟弟的转世,棣瑜的魂魄的确被麓山老祖救下,但就连麓山老祖也没办法将这样羸弱的残魂送入轮回。棣瑜的残魂便一直守在堕魂崖下,直到遇到摔下崖的李马。
他没有把实情告诉公子羽,而是编了一个谎,因为他不想再看到哥哥为了他造杀孽。
只有让哥哥以为,他就是李马,而李马是元丹化身,哥哥才会放弃复活大计,才会安心入轮回。
但他,早就没有办法独自进入轮回再世为人了。
公子羽魂魄去后,浮屠塔便是真正地塌了,比之前尘微山的崩裂更甚。金石砸下,轻易就能要了人命。
慕容青最先搀着慕容白要逃,然而慕容青自己也提不起力气,还是李马帮扶着二人助他们离开。贺小梅和王元芳相互扶持着往外跑,走了一段才发现没看见方兰生。回头一望,方兰生正拖着晋磊的尸身一步一步往外挪。
贺小梅叫他:“兰生,兰生快出来!”
王元芳见方兰生铁了心要带着晋磊一起出来,正欲上前帮忙,忽然一块巨石砸下,阻挡住了两人之间的路。
方兰生为了躲开那块石头不得不又往塔内摔了一跤。他站立不稳地爬起来,遥遥望着王元芳和贺小梅,眼里好像有点歉意,又有点眷恋,说:“麻烦你们,帮我照顾好我二姐。”
“你放屁!你自己的二姐你自己照顾!”贺小梅急了,看上去马上就要越过巨石冲回去揍他一顿的样子。
此时又是扑簌簌一大团沙石落下,王元芳知道头顶一定又有哪块巨石松了,于是立刻拉着贺小梅的胳膊飞扑出去。
果然,二人一离开,方才站的位置瞬间便被两大块巨石覆盖。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有见过方兰生。
“李马真的当了将军了呢,他非要收了飞鹰,飞鹰好像还是不服他……不知道,兰生还活着吗。还是……跟晋磊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又或者,下一次,龚磬冬和晋磊,谁会先遇上兰生呢……”贺小梅被外头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你忘了,前年我们去庙里,遇到释安大师,大师是怎么说的?”
“那个和尚?他不过会说些‘阿弥陀佛’,我可听不懂。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王元芳被他逗得一笑,拍了拍他的屁股,揶揄道:“别阿弥陀佛了,兰生他二姐聘你的戏园子来,可不是来她的酒楼偷懒的。”
贺小梅哼道:“别激我,我老家还好几座金山呢。信不信我一怒之下抛弃你回去抱着金山睡?”
王元芳笑得胸膛震动,却是没有言语。
他知道的,贺小梅哪里舍得。
俯仰飞光如转烛。春光很快就淡薄了,街东的荷花池里渐渐生气勃□□来,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但夏天也并没有太长,很快街上就落了满地的枯叶,再接着,阴雨天多了起来,冬天到了。
南方的冬天很少见着下雪,最多不过落点雨。这边的气候,大多数时候只是刮风,呼啦啦的寒风,刮得人鼻子通红。
方不忆便红着鼻子过完了整个冬天,常常被重生嘲笑。
每当重生嘲笑他的时候,方不忆就会苦着脸念叨家里的钱又不够用了,要重生再多赚点钱来。
方不忆常说,自己原本是个富家公子,偏偏被重生这个男人骗走了一颗心。家里不同意,所以重生带着方不忆私奔了。自己跟着他受苦受累的,出门赚钱这种事,可不能再自己动手了。
但其实重生也没提过要他动手。
重生自己也觉得挺对不起方不忆的,人家一个富家公子,锦衣玉食养的,跟着自己躲到这僻静的小地方来,过普通百姓的日子,是有点委屈。
何况,重生还把两人过往都给忘了。
方不忆说,重生这是当初私奔的时候被他们家的家丁追打,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坏了。哦,还有眼睛,眼睛也是那时候摔坏的。
重生是个盲人。
这点好像也挺委屈方不忆的。重生想。
但其实有些地方很说不通。譬如,是什么样的家丁,能逼得自己摔坏脑子?重生的身手并不算差,相反,还挺好,不然也不可能把这武馆开得起来。
不过重生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有件事却是憋在重生心里很久的——方不忆有时候,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会脱口叫出另一个名字:晋磊。
重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已经是好几年前了。这么多年了,虽然次数有所减少,但方不忆还是有叫错的时候。
每当方不忆这样叫他,重生总是会压着方不忆埋头做上一遍又一遍。方不忆若是受不了,便颤着声儿地求他,往往这个时候,他却只是木着脸,抿着唇,加大力度。
除去这种时候,大多数时候两个人之间还是很和谐的。
今年冬天,过年的时候,方不忆和重生一起去看了烟花。
回来的路上,方不忆问他:“你觉得烟花好看吗?”
重生点头。
方不忆又说:“你以前,应当很讨厌烟花。”
重生话少,方不忆本以为他不会跟自己搭话,岂料却听重生缓缓道:“以前我不是都忘了吗?”
方不忆愣了一下,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笑了笑,道:“那我不说以前了。说说明年吧,明年多招几个弟子吧,多赚点钱,争取让我再享受享受富家公子哥的感觉。”
重生简明扼要地“嗯”了一声。
过年时候说的明年,其实也不过明天而已。
很快就又到了春天。
重生教习完弟子武艺之后回到家中,见方不忆拿了本书在看,走过去瞄了眼,道:“你倒看起经商的书来了,你不是只喜欢修仙的书?”
“修什么仙呐,都是假的。”方不忆翻过一页,眼睛不住地盯着书面,“我家祖上就是经商的,我突然想试一试,我爹和我二姐能做到的,我是不是也能做到。”
重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抿唇笑了一下,颇有些欣慰的意思,又提醒他道:“明天十七了。”
方不忆轻轻“啊”了声,放下书,“我都差点忘了。”
这个月十七对两人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
方不忆说,这一天是一位恩公的忌日。
方不忆第一次带着重生去拜祭一块牌位的时候,对他说:“这个人,叫棣瑜,你一定要记得。因为可能除了我们这些人,再没人会记得他了……但他,却是救了许许多多的人。尤其是你,”那时候,方不忆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定定地将目光落在重生身上,“如果不是他,不会有现在的你,不会有现在的重生。”
其实不全是棣瑜的功劳,也有青玉司南配和公子羽元丹的因素。
但方不忆并不希望重生知道青玉司南配和公子羽元丹的存在。
重生也没有问棣瑜是如何救他的。两人私奔过程中,自己摔坏了脑子命悬一线,这个叫棣瑜的人恰好路过搭救自己——这个解释已经很圆满。他也更愿意接受这样的解释。
晚上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方不忆就想,等再过一两年,等确定重生真的稳定了,等自己生意做出来了,就去看看二姐。
到时候一定要给她跪下赔罪才行,二姐一定又以为他死了。
嗯,还得拉重生一起跪才行。
吃过晚饭,重生乖乖地把碗洗了。其实刚开始两个人都不会洗碗,好歹重生会做饭,方不忆就想着自己洗碗,可他洗两个必得砸一个,重生只好把活儿都包了。
方不忆站在院子里活动筋骨,看见重生出来,便停下擦了擦汗,不经意抬头望见初现的月亮和一点点亮起的星子,竟然就美得移不开眼。
重生从他背后抱住他,低低问:“看什么呢?”
方不忆指着那一团星子,往后拿头顶黑发蹭了蹭他的下巴,“看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