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了李马的神识。
那是属于数百年前的,弟弟的气息,很微弱,却像猛虎破闸一样,抓挠得他心脏坍塌一片。
他僵了一瞬,然后猛地抱着李马。他手腕上的铁链缠在李马肩背上,李马也不觉得重,反而回抱住他。
“是你……居然是你,你还在,你还在!”公子羽仿似劫后余生,抱着李马的手臂用力到似要将他与自己融为一体,带着躁动的狂喜喊出那个已经被遗忘了百年的名字,“棣瑜,棣瑜……”
“对不起,棣瑜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对不起你……”公子羽竟是说得哽咽起来,闭着眼,却藏不住眼角的红,“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此时的李马心中也有些感慨。
堕魂崖是数百年前修仙时代的产物,可堕人生魂,吞噬肉身。后来公子羽大闹一场,一众遗留的修仙者逐一隐退,也大都不再许自己的子孙碰这些东西,世上修仙的人少了,可供天地滋养的灵气就少了,堕魂崖也不再叫做堕魂崖,成了一处普通的悬崖峭壁罢了。
不巧的是,李马在雕翎关大战中,坠崖的那座崖峰,正是数百年前的堕魂崖。大难未死,反而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这对于李马来说,实在是动魄惊心的经历。
之后,他流落山下小村,千辛万苦才重新回到城中,了解到战事告停。他心知必是有何大事发生,否则晋磊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于是火急火燎赶到北都。
“棣瑜,棣瑜,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我没用,是我没能保住你……”公子羽紧紧按着李马的后脑,将他按在自己肩头,自己的脸却埋在他衣领间,双目通红。
“当年,”李马回忆起上辈子的记忆,竟然还觉得历历在目,“我坠下堕魂崖,被崖下烟瘴戾气割裂魂魄,是麓山老祖赶到,护住我仅剩的一星半点神魂,再后来,我便没了意识。想来,应当是麓山老祖助我入轮回。”
“麓山——老祖?”公子羽抱着他的手一松,捏着他的肩膀,立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麓山老祖?”
李马点头。
公子羽脱力般放开握住他双肩的手,目光空洞地四处飘移,脸上终于出现不堪重负的裂痕。他低垂下眼帘,仿佛在思考什么事,脸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少顷,几声闷笑从他嘴里传出,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公子羽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哈哈哈哈哈……”
被他笑声所遮盖住的,是地上几人痛苦的低鸣。李马被他这一阵笑笑得心惊胆战,握着他的手急急道:“你在说什么?哥,你在说什么?”
公子羽仍然仰头大笑,好不容易才停歇,眼中却更是满溢着哀伤。他低头看向李马,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能重回这世间,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说着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李马被这一吻弄得猝不及防,不由微微别过眼,却瞥见九霄凤鸣的断弦,心头一颤,这才想起还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他方一抬头,张口欲言,公子羽却竖起食指抵住他的唇。
公子羽一扬手,九霄凤鸣的琴弦便从几人胸膛中撤回,又一一归拢于琴上。
“原来北斗主死,主的不是你们的生死,而是我的。麓山老祖,呵呵,麓山老祖……”公子羽抬手望着幻象般的漫天繁星,终年的夜色像巨兽的胃一样将他吞噬,他发出一声又沉又长的叹息,“麓山老祖啊,你才是布局的高手,我输得一败涂地。”
李马是他心心念念的弟弟棣瑜不错,可李马也同样是他的元丹化身。
若他要复原元丹,便不得不再让弟弟灰飞烟灭一次。
麓山老祖啊,太狡猾了。
【尾声】
“上回书咱们说到哪儿了?欸,这位女客官说对了——上回书呀,咱们说到这‘雨夜杀手入伽罗,夜半裹尸乱葬岗’。这回书,咱们就讲这官差都奈何不了的雨夜杀手,是怎么蹊跷死在乱葬岗的。”
醒木一拍,“玉面双侠再锄奸,武林盟主不解缘!”
“玉面双侠?嘿,常来听小老儿说书的,这个词儿大家伙儿可都不陌生了吧。一说到这伽罗山呀,必绕不开这玉面双侠。玉面双侠是什么人物?那是大家伙儿说的,山神仙!一个青衣少侠,一个白衣剑客,端的是风流倜傥、面如冠玉……”
座下立时有人发言,问:“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风流倜傥?”
“嘿,这位客官问得好。小老儿怎么知道啊?小老儿可是见过哩!不过嘛,那是另一个故事了,要听啊,得另收钱。今天咱们要讲的,是那人称‘无人敢挡’的雨夜杀手,奸杀了刘府二小姐之后,又杀了赵安村钱麻子一家子,一路向东逃到伽罗山脚下,结果当夜就死在了乱葬岗。嘿,这正是玉面双侠动的手。当晚一路追踪雨夜杀手的官差亲眼见着,这雨夜杀手靠在山脚大石上哼哧哼哧喘着气呢,忽然就刮起一阵阴风,大片白茫茫的浓雾被风吹得蔓延过来。那官差以为是雨夜杀手使的脱身计,忙上前要追,一迈步就愣在当场了。你猜怎么着?只见浓浓白雾中,两个身影落地,一青一白的。雨夜杀手显然也是愣住了,傻傻地抬头一看,嘿哟这不伽罗山吗!”
“道上混的,可都知道。伽罗山是个禁地,轻易去不得。否则,除非你没做过坏事,总要被修理一顿!”
“雨夜杀手当场冷汗就下来了,可他一滴汗还没滴下来呢,人家就拔个剑的功夫,他人头就落了地。”
座下又有人不满意了,一脸急色地道:“哎呀你这老头儿……玉面双侠是怎么杀的雨夜杀手,你倒是讲个明白啊!”
“嘿哟客官啊,不是小老儿不说,而是连那亲眼见着的官差都没看见玉面双侠是怎么出手的。我一个说书的,怎敢胡诌,岂不是玷污了双侠?”
座下这才又安静下来,等他继续讲。
“算上这雨夜杀手,玉面双侠为民除的害可真是不少了!这些年前前后后,都有十数个了吧。所以才说,怪不得那武林盟主宁安宁大侠,也常去伽罗山拜访。”
座下有个小姑娘一脸兴奋,眨巴着大眼睛问:“拜访?那我也可以去看玉面双侠吗?”
说书人竖起一根手指头,撇着嘴摇了摇,“那可不行。伽罗山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玉面双侠最不喜的,就是有人打扰。就连宁盟主,也只是每年固定时候去一次,偶尔还会被拦在门外。说来啊,最奇怪的就是这一点了。譬如说去年,宁盟主上伽罗山,住了两日才归来。今年再去,竟就被山下烟瘴迷了路,悻悻而归。大家都知道,伽罗山下的烟瘴,就是玉面双侠的门。这不摆明了不给宁盟主开门?”
座下已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讨论这玉面双侠究竟是何处来的神仙,连武林盟主也唬得住。
说书人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醒木一打,“欲知宁盟主和玉面双侠究竟有何纠葛,请听下回分解!”
众人嬉笑着啐了说书人几句,无非说他吊人胃口云云。说书人但笑不语,撸着白胡子乐呵呵地收拾今日说书得来的钱。
说书的听书的都散得差不多了,王元芳才笑着摇摇头,将朝向街边说书摊的目光转回酒楼,岂料一转头就扑面而来一阵冷气。
贺小梅脸上还带着妆,身上穿着水袖戏服叉腰立在他面前,阴森森地道:“你到底是坐这儿看我唱戏的,还是听门口那老头儿说书的?”
王元芳悻悻笑着,摆手道:“我当然是来看你唱戏的,也不耽误听他磨嘴皮子嘛。”
贺小梅瞟了眼那说书老头儿乐颠颠的背影,咬牙道:“要不是看他以前是水仙教的人,教众解散之后无处可去,我早就不许他在门口摆摊儿了!”
王元芳温吞吞地笑着道:“嗯,小梅最大度了。”
贺小梅今日却存了心不让他过关,哼哼道:“我大度是一码事,你每日里听他说书听得入迷又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连我唱昆曲也不听了。”
王元芳伸手要拉他坐到自己腿上,被贺小梅一掌拍开,只好转移话题道:“他说今年宁安去伽罗山,又被挡回来了。”
岂料贺小梅还是不愿意放过他,“嗯我猜到了,慕容青醋劲儿大着呢,一向不待见宁安那小子。所以你到底是不是腻歪我了?”
王元芳没法子了,笑着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注意,猛地勾起贺小梅的脖子将他的唇压向自己,吻了上去。
贺小梅恶狠狠咬了他一口,目光一垂看见桌上的笔墨纸砚,微微推开他,喘气不匀地道:“你又在写这玩意儿?这么久了,你这到底写的什么呀……”说着伸手要去拿,却被王元芳一把按住。
王元芳朝他温柔地笑了笑,“马上,马上就写完了,待会儿再给你看。”
于是贺小梅只好在一旁替他研墨,看他提笔疾书。一个时辰后,王元芳便将这厚厚一叠稿纸交到他手里,温声道:“写给你的戏折子。”
贺小梅漫不经心地接过一扫,扫见上面竟出现了“水仙教”、“李马”、“晋磊”、“慕容白”等等字眼,看得他立时便打起了精神,仔细一瞧,这竟是将几人之间的故事娓娓道来,书写成一出跌宕曲折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