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吃瘪,他不得不怀疑长歌门派南亦远过来是故意让李泌难堪的。李泌思量自己在长歌门做客时与长歌门人相处颇欢,却是不记得哪里得罪了南亦远。不过,自南亦远来到洛阳,对朝中之人皆无好颜色,李泌只道南亦远厌恶官场。奈何站在李俶身后之人与长歌门门主杨逸飞乃是至交,而当今天子立李俶为太子之心摇摆不定,李泌为助李俶成为太子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好在李泌一直在纯阳宫悟道,道心还算稳固,没被南亦远冲得崩了神色。
“不论南先生有无兴趣,如今双脚踏进这里,南先生也得走下去了。”李泌笑微微的,眼里闪着狡狯的光芒。
“长源公有话直说,即是门主让我前来接应那人,身为长歌门人,我自当尽心竭力。”南亦远故意压低了声,态度并没多大改变。
李泌瞥了一眼郭子仪,见对方仍在与李俶和皇甫濯详说战局,他捋须笑道:“南先生与皇甫将军可是旧识?”
神色淡淡的南亦远微微变了脸色,眼角余光在李泌似笑非笑的脸上划过,南亦远将负在身后的手放至身前,若李泌不安好心,他定立时将李泌毙于掌下!
感受到来自面前人的压力,李泌道:“南先生戒心不小。”
“你若想借苍云军之力助成王,我自是管不着。但你若将皇甫濯拉进这浑水中,不论你是那人恩人,还是天子近臣,我定唯你是问!”
南亦远的威胁绝不是说说就算,然而李泌去摇了摇头:“皇甫将军已在朝中,早就身不由己,我不过是想帮助皇甫将军能够从这朝中全身而退罢了。”
南亦远挑眉,他不信李泌会有如此好心。
“如今天下情势南先生看得透彻明白,圣人虽收复两京,但外有虎豹,内有豺狼,那位担心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若想李唐恢复盛世,唯有靠一人力量。”说着,李泌偷偷瞧了一眼正凝神听着郭子仪讲解战局的李俶一眼,他所说的“一人”,就是成王李俶。
南亦远也看了一眼李俶,虽说李俶为人端厚,但与那人相比,终究差了一些。只可惜那人在太原锋芒毕露才会行错一招,险些身首异处,如今只能于暗中行走,这天子位终究不是他的了。
“若助成王登基,皇甫濯如何能脱离泥潭?”南亦远认真询问。
“我李泌作保。”李泌又甩了下拂尘,眼中光芒愈加明亮。
“空口无凭。”
“今日事毕,我便与你二人定约一封,如何?”
“哼!”南亦远拂袖,李泌步步为营,自是什么都算好了。
日影西斜,余晖铺洒在洛水之上,将上阳宫罩在了金辉之中。从宫城外看上阳宫,仿若回到了盛世之时,处处金碧辉煌。可身处其中的人只觉金辉刺目,灼人眼疼。好在李俶等人已商讨完毕,李俶与郭子仪还有事要商量,李泌、皇甫濯与南亦远告辞,走出了上阳宫。
皇甫濯与南亦远走在前,李泌落后两人几步,似是故意与两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皇甫濯与南亦远当做不知,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宛若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
最后一缕余晖自天地间消失,上阳宫城内亮起了灯笼,风中灯火明灭,南亦远冷淡的面容变得柔和多了。
“见到我你并不惊讶?”皇甫濯想起刚在大殿内,南亦远与他相见时的表情,一如现在这般,冷冷淡淡。
“你见到我不也一样?”南亦远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已经很久没怎么笑过了。
皇甫濯忽然拍手哈哈大笑道:“上午见你在擂台之上时我就已经惊讶完了。”
“原来你那时就见过我了。”南亦远了然点头道。他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就算皇甫濯当时不在场,这个时候也应该传入了他的耳中。
皇甫濯道:“见你把那回纥人踹下台时,我觉得你没变,跟儿时一般狂妄。可刚在殿中见你神色冷漠,又觉你变了许多。”
南亦远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而后指着皇甫濯的眉心说:“你这里怎么有个‘川’字?”
“什么?”皇甫濯摸了下自己的眉间,只觉三道浅浅的沟壑显在眉心处,若不是南亦远说出来,他倒还未发现,“毕竟你我都快三十了。”皇甫濯自嘲道。
“我可没你老得快。”南亦远收回手,笑了笑,“皇甫濯,你心事很重。”是什么事让皇甫濯变成了这般模样,记忆里的皇甫濯一脸菜色,可言谈里总带着温暖。如今的皇甫濯虽能与南亦远打趣,但南亦远感觉不到任何怡人的暖流。
皇甫濯收起笑容,不自觉地敛眉。他的心事,也是每一个苍云军的心事。复仇、雪耻,他们经历过背叛,在朔雪寒风中看着战友与亲人尽屠于友军刀下,自那一刻起,心房中的暖流变成彻骨的寒意,他们发誓要记住这股寒意,不再轻易地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就连郭子仪,他们也只当是相互利用的棋子。
见皇甫濯不言语,南亦远继续往前走。这时,落在后面的李泌追了上来,揣着拂尘,挡在了皇甫濯与南亦远的面前。
“皇甫将军与南先生聊完了,李泌能否与两位再谈一谈?”李泌笑微微地说,虽是在询问,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
南亦远不悦,皇甫濯却是看出了李泌的心思,拱手回礼:“悉随尊便。”
一股寒意袭来,南亦远望着皇甫濯,李泌说皇甫濯已身在泥潭无法抽身,果真无错。皇甫濯不愿从泥潭中抽身,他竟欣然接受这样的处境。南亦远拧眉,他想拂袖就走,可李泌就这么站在他身前,盯着他看,分明是不想给南亦远离开的机会。
第四章
三个人,四杯茶。
南亦远目光紧紧地定在对面空位,茶温渐冷,该来的人还没来。
此处是成王李俶给李泌在东都安排的落脚之所,李泌悟道修仙,素来喜静,故而在白马寺附近寻了间屋子给李泌。唐军攻克上阳宫前,白马寺征辟为成王李俶临时行馆,安庆绪撤退上阳宫后,成王李俶将行馆搬至观风殿内,白马寺外仍为唐军驻扎之所。李泌择了此处为居所,也是思虑良多。
李泌如今三十有六,他本生得白皙清秀,又因多年悟道修仙,年岁看上去与南亦远和皇甫濯相差无几。但他深不见底的深邃瞳孔里闪烁的光芒让人觉得其狡黠如狐,不得不提防。李泌提起茶壶再给皇甫濯与南亦远斟了杯茶,他似乎并不着急,优哉游哉地品着寡淡无味的茶水,时而会抬头看一眼与他隔了一张几案而坐的两人,却是半天什么话也不说。
南亦远收回目光,兴味索然地啜了一口第三杯茶。茶水无味,品之无趣,南亦远掸了掸衣袖,神游物外。皇甫濯比南亦远更加淡然,他喝下第三杯茶,看着微微笑着的李泌,对方不说话,他亦不着急。
李泌第三杯茶水喝完,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南亦远稍稍抬头用眼角余光注视着门外,昏暗灯火摇曳,照出了一个人颀长的身影。李泌已站起身来,拱手迎在门前,向来者恭敬地说道:“小王爷。”
来者“嗯”了一声,抬手让跟在身后的人将屋门合上。屋内灯火照清楚了来人面目,来者傲岸俊逸,浓黑的眉毛斜飞入鬓,他眼中神采流转,只是往屋内一站,高华气韵充盈而出,让人不得不对其俯首作揖。
一抹了然自皇甫濯眼中一闪而过,面对死而复生的人,他与南亦远都未显出太大的震惊。
李倓向着站起身来的两人伸出手,邀两人重新入席:“二位请坐。”而后也走入席间,盘腿而坐。
“长源不为本王介绍一下两位先生?”李倓捧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建宁王李倓是早已死去的人,可似乎并没有人相信他真的已经死了——除了赐死他的人与希望他死的人。
听得李倓此话,南亦远与皇甫濯相视一眼,此刻他们眼中才流露出一丝诧然。原来,建宁王也是李泌请来的。
李泌指着皇甫濯道:“玄甲苍云军任命在东都洛阳的统帅皇甫濯。”然后他又指向南亦远,“长歌门南亦远。”
李倓先是看了一眼南亦远,而后笑道:“杨门主派来的人,难怪见到死而复生的建宁王不吃惊。”接着,他放下喝空了的茶杯,对皇甫濯说,“我未死的消息只怕李复已与风夜北说了。”
建宁王李倓,活着的时候就能翻云覆雨,死后仍旧能够算计天下。如今他出现在东都,皇甫濯与南亦远心中皆明了了,李倓怎会算不到张良娣与李辅国对他的嫉恨,他故意假死,为的是将自己隐在幕后,更容易操控天下局势。
皇甫濯道:“军师什么也没说。”皇甫濯不清楚李倓与李复之间的仇怨,但他能从李倓刚才凉薄的话语中揣测出李倓对李复并无好感。风夜北乃苍云军第一智将,与李复关系匪浅,若因李倓与李复关系,苍云军被面前这个算计天下的人惦记,那实在不智。
李倓慢悠悠地提起茶壶,先给皇甫濯的茶杯里倒了杯茶水,待水面在杯口形成一个弧度,将溢未溢之时,李倓才撤回了茶壶:“水满则溢,皇甫将军可稍稍放下些戒心。”
皇甫濯一掌扫过茶杯凸起的水面,将多余的茶水掀至地面,而后捧起茶杯敬向李倓:“皇甫濯若有戒心,定不会坐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