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华山之上云遮雾罩,几近登仙,到底还是不能断情绝爱,冷心到底。
宋子鱼叹了口气,带着小黑豹转身朝万花谷而去。
从前廖云归每次回山,都能引得年轻弟子蜂拥而至,盼着一睹赫赫有名的“却邪剑”真容。而且廖云归人虽然惯于冷淡,对师弟师妹们七嘴八舌的问题,倒也还有耐心解答,不至失礼。
结果这一日,众多弟子如从前一般围拢过来,却发现大师兄面沉如水,就那么脚步不停、谁也不理地径自进了新任掌门陈琦真人的住所。
陈琦正在读书,见爱徒回来,还来不及招呼,对方“噗通”一声就先跪下了。
陈琦:“……怎么了这是?”
“弟子无用,为心魔所困,道心溃乱。”廖云归低下头,低声道,“还请师尊成全,准弟子前往华山深渊,重悟太虚剑意。”
“什么?你要去华山深渊!?”陈琦给吓了一跳,“你如遇瓶颈,哪里不能闭关?做什么要去那九死一生之地?”
廖云归沉默,手指在袍袖下一根根攥紧。
在方云飞那养伤的日子里,廖云归就发现,自己好似不会使剑了。
或者说,是空有剑形,却无剑意,招式依旧用得行云流水,个中威力却大打折扣。
他自学剑来,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当下满心迷茫。几天来细细思索,才明白大约是叶有期一事让他心生了“怯意”。
因为觉得保护不了,迟疑和退却让他的剑意凝滞……心不定则剑难支,他陷于己身困顿难以自拔,甚至找不到从前握剑厮杀的半分感觉。
每当他握起剑的时候,就似回到被祁允包围的一日里,面前千百铁骑和浩气盟主,压得他连手都抬不起来。纵他再想妥帖地把徒弟护在身后,纵他心底下做好了哪怕同死的准备,到头来……依旧是徒劳无功而已。
于是心魔顿起,脑海中反复响起叶有期那句“既然身处对立,不若早早断了吧”,就似无时无刻不在嘲笑他的无能无力。
若他连剑都拿不住了,还凭什么寻有期回来?
“求师尊成全。”素白道袍的青年人低眉敛目,语气却不可挽回,“弟子为悟剑求生,不会死在那里。”
“……”陈琦被他的样子震住,无可奈何道,“你先回去休息,这事,容我跟你梅师叔商量商量。”
廖云归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陈琦盯着大徒弟的背影,忍了良久,终于是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多少年了,遇到困难还是先想着如何逼自己硬扛过去,他怎么就不懂……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懂退让呢?
这种宁死不让的性子,真进了华山渊底,能有命活着出来?
纯阳立教以来,多少青年弟子折在那里头,其中也不乏顶尖人才,何等令人惋惜?不然那片地方也不至于被列为禁地,非掌门手令,不能进入。
“来人。”陈琦站起身来,“请梅真人过来。”
“是。”
“我说,那个少谷主,怎么回事儿?”杨弋蹲在房顶上,看了看站在一边玩匕首的裴轻,“谷主出门一趟,回来就宣布少谷主要来了?失散多年的父子相认?”
“不感兴趣。”裴轻兴致缺缺,“这谷里多一人少一人,与我实无半分干系。”
杨弋奇道:“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杀人啊。”裴轻把匕首压在掌心,笑了笑,“或者遇到喜欢的,被他杀也可以。”
有朝一日若他要死,最好是能死在却邪剑下,死在廖云归静若雪夜的视线里,让自己的血染上对方的衣襟,灼烧成开败的花,一直烫进心口。
如此才不枉自己如飞蛾般,苦苦追着光和热的岁月。
“……你竟然也会喜欢别人?”杨弋不可思议地瞅着裴轻,“真的假的?”
“有,或者没有,有什么区别呢?”裴轻不想再谈,径自戴好面具,起身走了。风里只留下一句轻若叹息的话:“反正也不会是我的。”
“喂!别走啊!”杨弋急道,“我明天就要南下去藏剑山庄了,把你的面具借给我用用啊!?”
第三十七章
“盟主,恶人谷那边宣布叶有期拜了沈筠为师,已经成了少谷主。”探子不敢看高座上祁允的脸色,只能尽量伏底身子减少存在感,“盟主的意思是?”
“沈筠的阴谋……都是沈筠的阴谋!”祁允一下扫翻了桌上的东西,恨道,“叶有期的消息最初一定也是他放出来的……不然他怎么会那么巧,就跟着出现在黑龙沼?”
穿着淡蓝色铠甲的男人握紧了拳头,好半天没有出声。
半晌,他忽然又笑了出来:“沈筠,我手里还有叶逢君……这你可绝对想不到……哈哈哈哈,咱们走着瞧罢!”
叶有期进恶人谷的那天,沈筠很是热情地举办了一场仪式,正式宣布叶有期为少谷主,要求所有人见他如见自己,还将之前从藏剑山庄盗来的十年瑰宝——重剑“断水”赠予了他。
而杨弋刚巧离谷去赴藏剑叶春深的初六之约,两个人没能碰上面,杨弋也不知道那所谓“少谷主”就是叶有期。
倒是裴轻,盯着站在沈筠旁边的黄衣青年,眼里神色汹涌,晦涩难明。
等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叶有期回到沈筠安排的住处,刚推开院门就看见了一身黑衣长发披肩的裴轻。
叶有期对裴轻的印象可说不上好,当即抽出了剑:“何意?”
“你已经是谷主亲自迎回来的少谷主,我不会对你动手。”站在近处,裴轻非常明晰地感觉到,叶有期功力大涨,已经绝不是当初被他在万花谷外压着打的角色。于是他后退两步,表明立场,“我只是想来问问,廖云归还活着吧?”
他和廖云归上次见面,还是对方中了痴情蛊,时隔许久,江湖上始终没听见什么却邪剑的消息,总不至于……
叶有期一僵,垂下剑:“师父没事。”
“他身中痴情蛊的事,你想必是知道。”裴轻眯起了眼,“既然他活着,那么是谁帮他解了蛊?”
“与你无关。”叶有期下意识侧过脸,收剑转身道,“若无它事,我累了。”
“怎么无关?”裴轻在他身后笑道,“谁跟他上床了,我就杀了谁,他不就自由了?不过一双蛊虫而已,还能绑他一辈子不成?莫非……还是洛景行?啧啧,可惜啊,却邪剑廖云归的初-夜……”
“你胡说什么!”叶有期终于忍不住了,回身拔剑疾刺,“污言秽语!”
那一剑气势太强,裹满风霜寒雪,竟似有了廖云归七分神韵,以至于裴轻都愣了一下,差点被剑尖直接抵上胸口。
虽然失了先机,幸好裴轻反应非常快,翻身一纵,踏着剑尖跃到了叶有期身后,抬手抽出腰间铜笛就要点上叶有期后心!
然而,叶有期比他更快!
裴轻只感觉到那一下点到了虚处,下一瞬就被一股巨大冲力拍得后退了几步,紧跟着冰冷的剑刃就逼上了他的脖颈。
“下一次,再让我听见你对师父无礼。”叶有期收回断水重剑,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裴轻看着黄衣青年脸上抑制不住的怒意,竟觉得这人跟廖云归说不出地像。
那剑的路数,神态言语……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个荒谬的想法。
“或者……不是洛景行,是你?”
叶有期没回答,提着剑走了。
裴轻却读懂了那沉默的含义,脸色沉了下来。
良久,他自衣襟中掏出自己的面具覆在脸上,鬼魅般离开了原地。
“掌门真人!!不不不不不……不好了!!!”一大早,就有守山弟子狼狈不堪地跑到陈琦居处,慌慌张张跪下,“掌门真人!廖师叔他……他闯进华山深渊了!”
“你说什么?”陈琦一惊,手里的茶杯直接摔在地上,“什么时候的事?”
那小弟子都快哭了:“昨晚……昨晚夜里……廖师叔忽然来到深渊边,一言不发就点了弟子几个的穴道……然后就下去了……我们解不开穴道,只能眼睁睁等到刚才时辰到了才跑来禀报……”
他越说越害怕,华山深渊是纯阳禁地,里面壁立千仞,无所依靠,唯有一条摇摇欲坠的绳梯可以借力,非轻功上佳之人甚至连活着下去都做不到。而且据说那渊底有猛兽巨鳄出没,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应付的,所以那里从来不许门下弟子轻易进入——当然,事实上,也并没有人执意要去那里寻死。
谁知道到了他值夜的时候,就偏偏出了事?
陈琦听得心惊,感情廖云归早就猜到自己不会应允,一开始就做好硬闯的准备了?
昨晚上喊梅时雨过来说起此事,对方也是跟他一样的心思:“不行,云归这时候心绪不稳,只会在那下面鱼死网破,悟剑不成还搭上性命,不能让他下去。”
两人商议白天再找廖云归谈谈,却谁也没想到,廖云归竟然趁着夜晚就默不吭声地闯了下去。
纯阳宫新任的掌门满心懊恼,焦急地来回走了几圈,大声道:“来人!立刻去禁地附近!”
站在华山深渊的山涧旁,往下望去,是一片黑沉沉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