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大,却只有恶人谷一条归途。
临走时,他潜入藏剑山庄寻到了叶春深,这位三小姐虽然坏了他的事,倒也救了他的命,杨弋从前跟她不打不相识,也称得上是朋友。此去今生未必还能再见,索性来告个别。
叶春深被关在自己房间里,楼下好几拨弟子来回巡逻。杨弋神出鬼没地直接上了二楼窗外,一把撕了窗纸:“叶三小姐,你这是什么情况?要我帮忙吗?”
叶春深似是没想到有人忽然上来,给吓了一跳。她房间的木窗是锁着的打不开,但杨弋撕了窗纸,两人倒也能互相看得清楚。
一时间,屋内温暖烛光里的女子,和窗外隐入夜色的鬼魅男子,就像站在阴阳相隔的两端,无声对望。
叶春深静了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杨公子,你的脸和眼睛是怎么回事?”
杨弋无奈笑了笑:“遇到了些复杂的事,现在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样子,有点一言难尽。”
“世间机缘难讲,福祸相依,杨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叶春深笑笑,“昔年结交,公子赤诚心性,样貌如何,并不重要。”
“你为何不觉得我是什么怪物?”杨弋奇道,“我亲姐姐见了我,第一反应都是要杀我。”
“令姐关心则乱,很好理解。”叶春深依旧不疾不徐,“公子若是成了嗜杀成性的怪物,早在挟持我之时就能杀我,何必跟我解释。”
“……”杨弋忽然觉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自他从万毒坑里爬出来,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心平气和地当他和从前一样。短短话语虽然不算什么,却很好地安抚了他自我痛恨的心情。
成了这幅样子,他难道开心?有家回不得有亲人认不得,他难道高兴?
“叶三小姐,你若有困难,就告诉我。”杨弋向来恩怨分明,此时见叶春深被看管得如此严密,不由道,“我愿意帮你,什么事都可以。”
“……”叶春深低头咬了咬嘴唇,似乎非常犹豫。
这时,房间门外传来敲门声:“三小姐,大少爷来看你了。”
叶春深喊了声“知道了”,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回过头对杨弋说:“下个月初六,杨公子若是有空,就来藏剑码头帮我一把罢!”
具体为什么,杨弋没来得及问,因为叶春深已经拿出了备用的窗纸,利索地糊上了窗户。
虽然不明所以,但是既然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他想,他得跟谷主好好认错,免得谷主一怒之下把他杀了,那就惨了。
怀着非常诚恳的认罪态度,杨弋叩响了沈筠所居屋子的木门。
恶人谷的烈风集,非常名副其实地,常年刮着烈烈的灼风。
沈筠正在案前作画,招呼杨弋进来后也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坐。”
杨弋依言坐下了,又瞅了瞅屋子一边的冰棺,内心实在无法理解这个每天跟尸体共处一室的谷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人都说入土为安,天天这么朝夕相处地对着,到底是太爱还是太恨啊?
“我认识久辞的时候,他才十六岁,身边跟着个聒噪的小丫头。”
沈筠忽然开口,把杨弋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谷主这是跟他说往事呢。
“江南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武艺平平,医术倒是不错。对人没什么戒心,你对他一分好,他能回你十分。”
“后来,我得了天下人求之不得的武功秘籍,浩气盟主邀我上衡山参加英雄大会,我原本觉得不愿,但久辞和逢君很想去,我也就答应了。”
“万不曾想浩气盟一群侠义之士,竟然对久辞他们下药迫其交-欢,我当时不明真相,一怒下了衡山,却莫名其妙地开始被浩气人士追杀,理由是我屠杀了南屏山脚下一个无辜的村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筠冷笑,手下落笔动作却依旧轻柔,“千般下作手段,不过就是为了我手里的《空冥决》罢了。”
“见追捕我不得,浩气盟以逢君性命相逼,要挟久辞骗我去枫华谷,想将我剿杀在那,强夺秘籍。又怕久辞逃跑,便生生将他双腿打折,硬拖了去。”
当年,那些所谓名门正派,所谓仁人义士将叶逢君扣在浩气盟,把叶久辞废掉双腿押到枫华谷,设下了一局毒棋,只等沈筠自投罗网。
但是没有人想得到,沈筠不但来了,甚至还在千人围攻之中带走了半死不活的叶久辞。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算不到一本《空冥决》能带来多大的变数。”沈筠抬起脸来,直视着震惊的杨弋,问道,“《空冥决》之绝技‘浮光掠影’,短暂隐去自身行踪气息,神鬼难查……你想学吗?”
杨弋自从来了恶人谷,所听所见的事情,简直要把他二十多年的世界观全部坍塌。
裴轻的遭遇,沈筠的故事,都像是扯掉了温情脉脉的人世间最后一点遮掩,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真相,让杨弋看到那其中不仅早已腐坏堕落,甚至爬满了蛆虫。
良久,他哑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心还没黑透,也没死透,身怀万毒坑血炼怨念,却还能控制自己的神智……你跟这谷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沈筠将画拿起来,杨弋看到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画像,笑意温和,明黄锦衣,都不必猜,一定是沈筠口里那个叫“久辞”的男人。
“我把《空冥决》教给你,只是想看看你这样的人,将来能走到何种地步。”沈筠的眼神像狼一样充满侵略性,“看在久辞的份上,藏剑庄主死不死都没关系,你既然还答应了要帮藏剑山庄小姐的忙,就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修习武艺吧。”
杨弋一怔,随即冷汗半身。
他的一举一动,原来尽皆袒露于沈筠眼前,无怪这人胸有成竹,并不怕他刺杀事败后逃逸。
何其可怕。
第三十三章
入了夜的衡山,透着浓厚的凉意。
祁允狠狠丢下了手里的茶杯,瓷器在地面上碎得稀烂,溅起了一片滚烫水花。
“盟主息怒!”跪在门边的探子赶紧磕头,“保重身体要紧!”
“你说的都是真的?叶久辞……叶久辞的儿子找到了?”祁允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沈筠精于算计,多年来步步为营与我为敌,若真是叶久辞的儿子,他会放手不管?”
“据说,那年轻人之前去过昆仑,在那里偶遇了沈筠,还起了冲突,不欢而散。”探子回道,“想来闹得动静不小,所以消息才会传出来。属下已经打听过,这年轻人跟着纯阳宫廖道长一起去了南疆,如今想来已经到了白龙口了。”
“纯阳廖道长?”祁允皱起眉头,“却邪剑廖云归吗?”
“是,廖道长好像还不知道这人的身份。”探子问道,“盟主的意思是?”
祁允玩味地笑了声:“纯阳宫的道士,一个比一个迂腐,当初的梅时雨如此,如今的廖云归想必也逃不出正道大义的框框,倒是不必担心他会与我们作对。”
“盟主英明。”
“传我命令,浩气左字营明日先行出发,前往五仙教附近,捉拿沈筠恶狗心腹,要活的。”祁允思索道,“我也去。”
“是!”
打发走了探子,祁允站起身来,想起浩气盟内这几十年争权夺势,忍不住就想冷笑。
二十年前的人心浮动,被他一场枫华谷绝杀压了个七七八八,现如今反对势力又蠢蠢欲动,是该有点什么事情立立威了。
他掀开帘子回到内室,只见一个锦衣女子毫无动静地坐在桌边,低眉敛目,手指交握,就像已经在那里坐了天荒地老。
“没想到啊叶逢君,你儿子居然还活着。”祁允走过去,一手握住女子的下颚抬高,“他不躲到恶人谷沈筠的身边,还跟着浩气盟的人乱跑,这是老天给我机会,让我拿到《空冥诀》啊。”
叶逢君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对祁允的话没有一点反应。
“沈筠这些年到处在找你的尸骨,他哪能想得到,浩气盟里身体不好闭门谢客的盟主夫人就是你啊?你说,你和叶久辞的儿子,他沈筠究竟是爱一点,还是恨一点?哈哈哈哈哈!”
叶逢君被他晃得好像有了一点神智,她微微眨了下眼,忽然笑了:“师兄,你说世安什么时候来看我?”
当初叶久辞在枫华谷被沈筠劫走,祁允本想叶逢君还在手里可做筹码,结果回衡山一看,守卫弟子全被放倒,叶逢君已经不知所踪。
再找到叶逢君的踪迹时,她身边已经多了个孩子。
等到多番周折终于抓到叶逢君,祁允的原意是直接严刑拷打逼出她孩子的下落,好要挟沈筠交出《空冥诀》,但没想到叶逢君直接撞了地牢的石壁——人虽然没死,却从此变得痴痴傻傻,即使不哭不闹,却大部分时候对外界毫无反应,偶尔说话,也全是对着师兄叶久辞或者沈筠,根本看不见别人。
祁允疑心过她是装的,可是多次试探,均无所获,转眼十几年过去,叶逢君依然如一地疯癫痴傻,再有天大的怀疑也都显得无力了。
“等我抓到你儿子,再拿你们娘俩换了《空冥诀》,你也就不用在这人世间受苦了。”祁允放开手,“我会送你们和沈筠在地下团聚……放心,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