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唐信心如止水。
就好似一个人常年行走于暗巷之内,整日堤防着血溅五步,终于有一天见了天日,眼前的场面却是一人对敌三千,他很痛快,却更想流泪。
他只是不懂,“是不是,我待你不够好?”所以一年夫夫之情也融不化他狠心的初衷。
“与你无关,”叶凉风看着他,语气出奇地平静:“不过只是,各为其主。”
没有苦衷,没有原谅,没有求饶,他什么都没有,行至真相大白之际他终于连他的真心都不要了,孑然一身,听候发落。
“要把我怎么办,你动手吧,”他静静地等待:“早听闻掉入半月信少爷之手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我大概是明白今晚过后我的样子的,所以,你请吧。”
第15章 (3)
唐信忽然站起来,走过去,走到他面前,站定,直直地盯着他,冷不防抬手一把捏住他精巧的下颌,一字一句:“……你还是少年,为什么偏偏要走这条路。”
“少年?”
他忽然笑了。
又是那种笑容,开始很美,到落尽之时仍是美,仿佛他整个人都会如同这笑意一般,死或老,都仍是美。
“你有见过年少时就卖过血,混过道,进过堂口,如今终于落得卧底这一身份的少年么?”叶凉风笑了,如清晨花开,“所以,唐信,对我,不需要同情心,我不过是一招棋子罢了。”
后来的唐信想,若没有当日他这一句截然的自剖,他会不会,真的一如四季交替般将他这一页轻轻翻过。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做得到。
他亲眼看着自己从书房的保险柜中拿出一叠文件,扉页上“机密”两字以朱红色钢笔写就,触目惊心,明目张胆地诉说着这是一份怎样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然后他把它交到了他手上。
叶凉风怔愣。
他看着他握着他的手,而他的手里正是他苦苦想得却未得到的秘密,他只听得他说:“如果你是为了它而来,我就给你。……因为今日,你仍然是我的妻子;保护你以及成全你,也仍是我的责任。”
那是唐信这一生最彻底的一次放纵。
年少时那段颠沛流亡的时光中,他就曾听闻流亡的僧人讲过这样的禅诫,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一己色身更是尘中之尘;《金刚经》中更是写得清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个道理他懂,终究还是办不到。
那一年那一天,他想他可能真的是很喜欢眼前这个名叫叶凉风的人,情愿自己为他犯错为他犯戒,也不忍心见他折在他手中。
时过境迁,世事难料,当唐信再回忆起这些时,当事人却已经一死一伤。
过去的叶凉风没有了,现在的这个叶凉风不过是没有记忆的陌生人而已,唯有他旧情难去,一陷不起。
他甚至只能在喝醉的时候才可以站着面对着他对他讲这些。
“叶凉风,我只希望你能快乐,”酒后吐真言,这是真的:“不管叶凉风是唐信的谁,唐信的妻子或是唐信的敌人,不管叶凉风在唐信身边的时间是三年前抑或三年后,我都希望你能快乐一些,甚至不必多,能有一些都是好的。”
说完这些,他对他像是再无话好说,他转身,淡淡地对他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说完他就举步走,如同对待一个相交多年却已陌路的朋友。
叶凉风看着这个人的背影,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把自己的身影拖成长长的一道暗影,从来不知感情为何物的叶凉风竟然感到了一些难过。
很多日子以后的叶凉风,身陷绝境无路可退时,也曾问过自己为这个男人的复仇计划他甘愿牺牲自己是否值得。然而每每想起这样一个夜晚,想起他从未喝醉过偏偏被他见到了一次醉态,想起他寻常般的莫测放纵和最后的那一些淡静姿态,听到了他的真话也听到了他的真心,想起他说的每一个字,想起他说的这一句希望你快乐,妻子也好敌人也罢,都希望你快乐,叶凉风就只觉这一生最大的快乐他已经有过了,明明白白地有过了,所以将来为这快乐所做的一切回报,他都不后悔。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凉风先前手臂上受的伤经过细心医治,已经完全康复。
骆名轩站在医生的角度仍是不放心地告诫他:“这一段时间就不要动刀动枪的了,毕竟刚好,自己的身体如果自己都不珍惜,旁人再怎么替你医治都是没有用的。”
叶凉风点点头,很正式地向医生道谢,郑重的样子倒是让骆名轩觉得太隆重。虽然身为人民医生常有医好的病患来致谢,但对这一位,骆名轩见惯了他冷情冷性的样子,一时间叶凉风如同谢恩师一般地向他感谢,让骆名轩着实发怵了一会儿。
叶凉风也不装,直言到底:“我谢谢骆医生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一个不喜欢的人,却还愿意细心为他治疗,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双方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言自明,骆名轩也不否认,没有说一些“怎么会怎么会我可喜欢你啦”这种废话,索性点点头,接下他的话,“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了解而已,不明白你过去为何要做那些事,也不明白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但是纵然我不了解你,我自问还是了解一些唐信的。值得他付出这么多的你,必然是有你的好的。”
黄昏时分,叶凉风走出医院,负手望天,一片澄澈。他脑中豁然闪过佛陀说过的两句告诫,清净本源,澄观以澈。
他遇到了一些好人。唐信、骆名轩、唐枕梦、卫朝枫,这些他曾亲手令他们陷入一场崩溃的人,原来都是好的。叶凉风深吸一口气,心想还好,他还记得这些人,记得他做过的事。过去的事已铸就,至于未来,他会走下去,为这些曾经伤于他手的人,一步心血一步险地走下去。
天色渐暗,叶凉风骑了两小时的机车,在偏僻郊外的一处村落前停了下来。
停好车,摘下头盔,打开机车匣,里面正躺着一把黑色的匕首,泛着冰冷冷的金属光。叶凉风盯了它一会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垂手拿起了它,放进了贴身的紧身衣暗袋中。
交叠的村落,如同迷宫般,越往里走越逼仄,狭长的弄堂,雨后更多一分潮湿阴冷。叶凉风沉默地在弄堂中穿梭,两旁的老房子早已被人废弃,前村还依稀可见袅袅炊烟,行至后方几乎是荒草丛生。一个狭窄的转弯,叶凉风终于站住了脚。
前方有两个人,年轻、低调,简单的T恤加牛仔裤,只有裤脚处皆有的被利器划破的痕迹暗示着这些衣服的主人都曾经经历过哪些极端。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男青年叫住叶凉风,“喂,这里是私人住宅,没事少在这里转悠。”
叶凉风没有走,甚至都没有动,他看了他们一会儿,出声说了两句话:“南风吹水,鳞波靠岸;东流汇海,江湖翻覆。”
很简单的两句话,却含义艰深,当场令两个男青年变了脸色。
年长的男青年沉住气,问:“你是谁?”否则,怎么说得出那两句道上的暗语。暗语即代表一种身份,一种认可,是一份通行证的象征,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他是自己人,而且是身份远远在他们之上的自己人。
叶凉风面沉如水,“我要见陈叔。你告诉他,我姓叶,名凉风。”
对眼前这些小字辈的后生小辈来讲,叶凉风这个名字显然是陌生的,不了解这个人,更不了解这个人曾经豁出性命改写的历史。那先前说话的男青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不敢得罪,对身旁的搭档道:“你在这里看好他,我进去对陈叔讲。”
“好。”年轻的男青年点头。叶凉风看着他点头时用力的样子,就有些今夕是何夕的恍然,只想好好想一想,过去很多年前他是否也曾这样,对某个人对某些事绝对的服从,不问前程,不问后果。
第16章 (4)
等待的时间不长不短,刚刚好五分钟,方才进屋的男青年从屋内折返出来,脸色神情皆未变,对叶凉风点点头道:“陈叔请你进去。”
叶凉风没有应答,沉默数秒,迈开步子朝屋里走去。
然而就在与站在门口同他说话的男人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男人猝然发难,单手曲起握成拳,坚硬如铁,狡猾地避开叶凉风的视线,朝他背后的颈脖处,对着死穴的部位直直劈下一拳。
然而,下一秒,猝然发难的动作却被迫瞬间停住了手。
“是不是有些可惜?”叶凉风忽然开口,淡淡地问道:“这么精明狠辣的一拳,竟然没有能够近身我半分。这种失手,对你来说简直是耻辱吧。”
身旁的男人停住了所有的动作,额头渐渐因压力而布满细细的汗珠。他没有低头,微微扫了下眼风,就已经瞥见了身下挡在他腹部的是什么。
一把匕首。七寸短刀,锋利尖锐,通体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是行家一眼就忍不住赞一句好刀的武器。而它此刻正被叶凉风单手握着,直直地对准了他柔软的腹部,他甚至都没有转身,没有回头,连男人自己都不知道,就在他对他下手的那一瞬间,他是如何看破了他,又是如何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单手拔出武器做出快他一步并且精确无比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