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妮听不到了,她被剧烈的耳鸣吞没。
她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但很可惜她无法读唇。
她的胸口擂的鼓点越来越繁密,直到最后的一击让她瞬间清醒——眼前的影像突然破碎,她的头猛地被帕西瓦尔拉出水面。
克雷登斯一行人的终点是血石滩。
它位于断崖岛的西方,由一片红色的石头构成。蓝色的海水冲刷着长在石块上的鲜红植物,仿佛也把那血液一波一波晕开。
利维坦将他们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断崖岛其余的巫师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但见着四人的降落,除了一名老者和一个中年女人外,其他人则一语不发地后退,不消片刻便消失在各种各样的石头后面。
而老者也用那种奇异的声线朝利维坦嚎了两声,举起右手在空中打了个旋。利维坦便再次打转方向,瞬间没入了身后无边无垠的大海。它几乎没有激起水花,便已深深地潜入海底。
“怎么回事?他们不说话的吗?”忒休斯问道。
“说,但分海消耗的法力太多,他们一时半会没法用人类的声线,怕你们见怪所以都回避了,”莱马洛克一边走上前,一边低声解释,“不过没关系,分离克雷登斯体内东西的事也和他们无关,有海父和海母就够了。”
莱马洛克嘴里的海父海母便是眼前的两位上了年纪的人,这是一个类似人类社会的祭师职位。他们不一定来自于掌权的家族,却一定是断崖岛活着的居民中法力最高强的男女。
“你得学我跪下。”来到近前,莱马洛克快速地嘱咐了一句,估摸着忒休斯也难以接受,又给了个台阶——“你就当他们是海神好了。”
说完自己先上前几步,单膝跪在男女面前。
虽然有些别扭,但说到底也是他们有求于人。于是忒休斯也只好入乡随俗,朝纽特和克雷登斯使了个眼色,一同在莱马洛克的身边跪下。
之后的一切便在非常安静的环境下进行。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和呼啸的海风混在一起有时甚至无法辨析。
克雷登斯能隐约听清的只有几句命令,比如“跟我来”“登上去”,或者一些类似于仪式前的禁忌嘱咐“中途不要打断”“他会表现得很痛苦,但我们自有分寸”诸如此类,等等。
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克雷登斯明白取出默然者的必要性。
何况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克服了那么多的内心煎熬,如果因为害怕分离时的痛苦而放弃,连他都没法说服自己。
加之他还有回去与格雷夫斯先生相见的动力——这一次相见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的、毫无危险性的巫师了,他不再受默然者的蚕食和控制,帕西瓦尔也不会再因对他的保护和庇护引来他人口舌。
他会以崭新的姿态站在帕西瓦尔面前——而帕西瓦尔那一夜给他的承诺,他绝对不会忘。
登上血石滩,再朝最矮的悬崖走了一段,等到终于站在崖顶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红得像火,耀眼异常。它以千钧一发的姿态压在崖尖,仿佛随时都会压断崖边,直直地坠入崖底。
海潮拍击着底下的礁石,喧嚣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海母对莱马洛克交代了几句,莱马洛克便走过来,对克雷登斯道——“把衣服脱了吧,全部脱掉,躺在石头上。”
克雷登斯本就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了,现在甚至要他把衣服全部脱光,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没脱就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但莱马洛克的眼神不容置疑,在克雷登斯犹豫的片刻提醒——“抓紧时间,孩子,术法的启动必须赶在天黑之前。”
其实听到这话时纽特也有一点担心,他先前听闻忒休斯说过,分离容器需要花费半年到一年的时间,他不知道是不是就要让克雷登斯在这个石头上不顾日晒雨淋地躺那么久——这假设一在纽特脑子里成形,他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他乖乖地没有问出口,他必须得相信海父和海母说的“自有分寸”确实是真话。
克雷登斯慢慢地把衣服脱掉,先是外衣,然后是里衬,接着是外裤,最后是贴身的内里。
当他□□地站在众人面前时,他甚至不敢把头抬起来。莱马洛克只好伸出手,把他牵引到那个巨大的石头上,让他在上面的平台呈大字型躺平,又让他闭上眼睛。
“你会做一个很长的梦,克雷登斯,”莱马洛克握了一下孩子的手,安慰,“但你放心,你在梦里感受不到时间的长短,不会寒冷亦不会饥饿。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醒来时你将焕然一新。”
说完,他松开了孩子。
克雷登斯也默默地把手放回原位,深吸一口气后,又把捏起的拳头慢慢展开。
莱马洛克朝海父与海母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走回斯卡曼德兄弟旁,等待咒术开启。
两名老者把宽大的帽子戴上,一左一右地伫立在巨石两边。
“海父与海母会给他形成一个保护罩,在这里陪伴他半年的时间。”不等纽特发问,莱马洛克就自行解答了两兄弟的疑惑。
“……就这么站着半年!?”纽特惊讶,现在他不得不直面心头的担忧了。
“是啊,这……很奇怪吗?不然怎么能一刻不停地供给能量呢?”莱马洛克回答得很自然,仿佛纽特的问题才令人不解。
“那……如果遇到坏天气的呢?遇到海啸或者暴风雨之类的天气,怎么办?”
“他们会化作石像。”莱马洛克回答,随即用手一指——“就像那样。”
在他与纽特谈话的片刻,术法已经开启了。
两名海巫左右开立,双手平举于胸前。一块淡红色的薄膜在他们的手中形成,包裹了整块巨石。赤身裸体的克雷登斯则位于中央,如果纽特没有看错,孩子的身躯已微微抬离石面。
而再看两名海巫,他们曳地的袍子确如莱马洛克所言般石化。随着淡红薄膜颜色的加深,石化的程度越来越高。石头从长袍的下摆开始生长,一寸一寸慢慢地往上爬。爬到两腿,又爬到腰间,然后是双臂,胸口,脖颈,面颊。
最后只有一双施咒的手还有着人类的皮肤和颜色,但很快手指也石化了。
他们顷刻间变成两尊栩栩如生的雕塑,而法力却始终从双掌间泄出来。
当海巫和他们所着的衣物全部变成石头后,克雷登斯忽然抽搐了一下。随即,一丝黑色的烟雾从他的眉心中泄出。
——默然者。残留在体内的默然者。
那一丝黑雾就像一滴墨水落在平静的水面,先是边缘清晰地形成弯曲的轨迹,接着缓缓地朝包围圈靠近,在靠近的过程中边界也被冲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零散,最终于触碰到边界的一刻被屏障全数吸收。
这是一幅非常诡异的景象,连忒休斯都不禁侧目,忐忑地问道——“孩子还有意识吗?”
“有,他的意识会走在记忆形成的梦里。”
莱马洛克解答,“有可能是美梦,也有可能是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分离默然者大概需要三天,之后便会进入分离容器的阶段。那时候孩子会有一些更加剧烈的反应,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好。”
斯卡曼德兄弟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心。
克雷登斯陷入睡眠的刹那并没有知觉,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睡了过去,莱马洛克的话还萦绕在耳边,可睁眼的那一刻他便认定他只是“醒来”罢了。
他盯着木质天花板上的一张蜘蛛网,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他的房间射进了一点点的光,同时进来的还有晨曦的风。
他吸了吸鼻子,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然后闭上眼睛再睁开,蜘蛛网还是挂在头顶上方。
玛丽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她必然已经醒了。
于是克雷登斯赶紧翻身起床,以最快的速度将套装一件一件穿在身上。
接着他听到了姐姐查丝戴蒂的声音。于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得更快一些了,连姐姐都醒了的话,他实在是有些迟了。
他飞快地整理着床铺,还不忘谨慎地检查了一遍被褥。
他要确保昨晚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令人作呕的行为,即便有,也不能留下罪证。否则当他的房间被名为“贞洁”的姐姐检查并发现异样时,在姐姐的添油加醋下他会遭到更可怕的惩罚。
他们家就是这样,兄弟姐妹之间相互检查房间,检查的对象由母亲随机分配,时间也随机指定。揭发对方的人总能得到一块涂满黄油的面包,而这些饿坏了的孩子不惜为这样的奖励殚精竭虑。
但还好,他的床铺很干净。
他把最后一丝褶皱弄平,安心地走下楼去。
昨晚的梦很长很真实,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想把那些美好的记忆保存下来。这样他可以在发传单的时候想一想,这一天也将不那么难熬。
这是克雷登斯的小技巧,它有非常显著的自我麻醉的功效。当他的思维游离了自己的身体,他就可以不介意外人对他的冷漠和鄙夷。
当他站在街道边上尽情地描摹着梦境的时候,发传单的动作也会变得有些迟缓。不过没有关系,他总是一整天都待在外面,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而令人高兴的是——母亲无法看透他的思想。
他一扇一扇门敲过去,提醒弟弟妹妹起床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