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藏在黑暗之中,看着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毫无生气地走进屋内。
然后,他听见了训斥。
听见了鞭打。
听见了呜咽。
还听见了玛丽用一种尖利又刻薄的语调质问——“为什么你今天还会和他说话?”
以及那带着哭腔的,唯唯诺诺的应答——“我……我没有说话,是他来找我的,对不起……母亲……”
帕西瓦尔的眉头皱了一下,默默地捏紧了兜里的魔杖。
“明天你就得从这里出去了。”对着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的克雷登斯,帕西瓦尔开口了,“我会给你办出院手续,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会被转交给特殊巫师管理机构。”
被子动了一下,证明克雷登斯正在听。
帕西瓦尔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我本来以为可以等你养好身体,但没办法,部里催得紧。你在这里也不太安全,对你或者对其他的病人都是。”
被子又动了一下,克雷登斯缩得更小了。
“你也不用担心,这些手续部里都会给你办好。你——”帕西瓦尔还想说什么,但他看到被子接连地抖动着。
克雷登斯没有发出声音,但帕西瓦尔知道他正在里面拼命地流泪。帕西瓦尔能够理解一点点这样的恐惧,这就像一个被长期圈养的家禽,突然被放到原始森林一样。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而危险无处不在。
没有依靠,没有朋友。甚至连自己都管不好,又如何在残酷的外界环境中活下去。
帕西瓦尔不说了,他认为这始终不是解决的办法。但如果不这么做,或许也就只有主席私底下和他说的另一条路可以走——“把他暂时放你那里吧,如果你不忍心,你就收留他。”
帕西瓦尔苦笑了一下,这听起来更是不可能的。他孤身一人已经很多年了,别说多个孩子了,就算多个女人可能都难以再适应。
他没想过在生活中多个孩子。
他没觉得能照顾好这个孩子。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我送你过去。”帕西瓦尔狠下心,对克雷登斯说道。
也对自己说道。
第3章 (2)冻雨
事情会变成这样,帕西瓦尔也没想到。
他是一个不会自找麻烦的人,他的生活简单且刻板。这也让他在魔法部平步青云,安全部长的职位需要一个严谨得滴水不漏的家伙。
他就是这种不通人情的家伙,所以他从来不让工作和生活出现太多的变数。
哪怕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还是能准时地来到办公室或者出现在任何指定的地点。他不会迟到,迟到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现在正站在病房门前,分秒不差。他约定的早上八点,现在是七点五十九分。
他还有一分钟的时间恢复什么表情都没有的面孔,尽管身边的人从不觉得他脸上有太多多余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在还差十秒到八点时推开了病房的门。
克雷登斯已经收拾好了。他正坐在床边,双腿像他养母教导的一样并拢。他的圆帽子放在膝头,眼睛则无神地望着帽子边缘。
他的头发仍旧是油腻腻的,医院并没有地方给他洗漱。他只擦了擦脸,然后把病号服脱掉,换上被送来时的那身黑色套装。
他的衬衫已经发黄了,领口边缘有着汗渍凝固后的痕迹。但他身上并没有太多的异味,至少帕西瓦尔没有闻到。
察觉到有人进来时,他的头稍微抬起一点。目光仍然只到达看清对方鞋尖和裤腿的高度,便又重新垂下。
或许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会平视前方,没有人看着他时,他才能感觉到安全。
可他现在觉得很不安全。
帕西瓦尔站定几秒,确定现在已经过了八点。
然后朝他伸出手,对他说——“走吧。”
克雷登斯迟疑了一下,探出瘦骨嶙峋指节分明的手。他们昨天才双手相握过,但帕西瓦尔总觉着这手好像又缩小了一点。
克雷登斯仿佛一直在不停地缩小。变得轻飘,变得透明。帕西瓦尔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天他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就像魂飞魄散一样,飘得到处都是。
这或许也是克雷登斯最想要的结果。
帕西瓦尔听闻其他人给他描述过默然者爆发的过程,那种黑云一样的形态让克雷登斯失去了人形。看不清脸,看不清身体。他就如龙卷风一般将所过之地全数摧毁,将城市的规整与繁华席卷得片甲不留。
可克雷登斯现在就像一缕轻飘飘的烟。不是龙卷风,只是那种吸一口烟卷,吐出来便转瞬即逝的烟。
帕西瓦尔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抓住他。
帕西瓦尔拽紧了手指。
幻影移形花费的时间不过几秒时间,他们便顺利地到达特殊巫师管制所的街口。这间管制所已经有些年代了,距离新魔法国会大楼并不远。纵然如此,使用幻影移形仍有点吃力。
但帕西瓦尔并不打算通过飞路粉或其他方式过去,他不想把克雷登斯带进魔法部里。默然者的事闹得整个魔法部沸沸扬扬,他不确定那种议论纷纷的环境又会给孩子的情绪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帕西瓦尔没有办法直接把他转移到门口,这间管制所被强大的法力隔绝。幻影移形在里面不可以使用,甚至在门口与街对面都不能使用。这也证明了这个地方的安全系数,毕竟里面关押的都是不受控制的怪物。
怪物?不,帕西瓦尔不喜欢这个词。他不觉得克雷登斯是怪物。
克雷登斯不太习惯幻影移形,从一开始只抓住帕西瓦尔的手,刹那间却几乎将帕奇瓦尔整个胳膊都拽在怀里。
他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帕西瓦尔扶稳了他。可他还闭着眼睛,面朝着帕西瓦尔肩头的位置。
帕西瓦尔不得不提醒他——“到了,睁开眼。”
克雷登斯反应了一会,悻悻地把搂在怀里的胳膊放开。部长把克雷登斯的帽子戴稳,率先走在前面。
管制所建立在整条街的中央,但目之所及的只是一条平凡的居民街。两人走了大约五分钟,帕西瓦尔径直朝两栋楼之间的夹缝迈进。
克雷登斯紧紧地跟在后方,始终一语不发。直到帕西瓦尔用魔杖在左边一栋的墙面向上点了几下,又水平地点了几下,然后砖面突然参差错落地移动起来。伴随着隆隆的闷响,仿佛积木坍塌又重建的过程。
不消多时,窄窄的楼宇夹缝彻底变换了状貌。一栋宏伟的哥特式建筑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和克雷登斯见过的哥特式教堂很像,但比它们更宏伟高大。他扬起脖子向上看,直到帽子向后滑脱也看不见建筑的尖顶。它高耸入云,仿佛穿透了沉沉的阴霾。
他从地上捡起帽子,用被冻得发抖的手拍了拍。帕西瓦尔朝他招手,他又慌忙把帽子戴好,跟着帕西瓦尔往那栋不仅直戳霄汉,还被铁艺栅栏重重包围的管制所走去。
管制所周围并没有看守的人,这里强大的咒术让地精都不敢靠近。哪怕是个未开化的哑炮,克雷登斯也能感受到那股逼仄的窒息感。
他听到了一些嚎叫。他不知道那是动物还是人发出来的。他心头一颤,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他不想靠近这种地方,惊恐的情绪轻而易举便抓住了心脏。可他的心脏狂跳着,不但没因被紧拽而放缓速度,反而一记一记更加猛烈,更加凶狠。
他咬了咬牙,鼓起气力叫道依然大步向前的男人。
“格雷、格雷夫斯先生……”他抬起不太听使唤的腿脚,努力追了几步,提高了声调,又唤——“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尔回过头来,看见克雷登斯距离自己已经有好几米。他再次招了招手,但克雷登斯没有再往前走。不得已,帕西瓦尔只好绕回去。
“怎么了?”他皱起眉头。
“我……我不想……”克雷登斯咬紧牙关。他不敢说自己不想去,可他真的很不想靠近这里。他还没进去就感到害怕了,如果进去了估计会走不动路。
“不想什么?”帕西瓦尔又问。
帕西瓦尔的声音冰冷又低沉,克雷登斯想从里面找到一点点不把他塞进去的可能,可他没找到。所以他又沉默了,手收在外衣的兜里,拳头攥得紧紧的。
克雷登斯的沉默让帕西瓦尔烦躁。
僵持了片刻,帕西瓦尔抓住克雷登斯的胳膊,强行带着他往前走。
帕西瓦尔是不会给自己添麻烦的,而他今天需要把这个大麻烦解决掉。
他们终于来到了铁栅门前,门后不远便是建筑物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它让建筑物更加密闭,里面的景象一点也透不出来。只有微弱的、橘黄色的光把彩绘玻璃打亮,映出那些克雷登斯从未见过的、奇异又会自行蠕动的图景。
克雷登斯不敢看,他把头低下,重新将目光落在前面男人的大衣后背。
帕西瓦尔再次从内袋抽出魔杖,念了一个发音古怪的口令。门锁啪嗒一声打开,随着男人轻微地甩动魔杖,大门又在身后牢牢闭合。
现在,他们站在管制所的范围内了。
帕西瓦尔对这个管制所的印象不太好。之前他接手过几起破坏性严重的扰乱社会治安的案件,每一宗案件都有麻鸡和巫师的死亡。五起案件中有四起的幕后真凶是从这个管制所逃出去的人,另一起则直接发生在管制所之内。
那些都是没有正常认知的巫师,他们失去了理性,甚至失去了正常的意识。他们就像疯了一样在巫师或麻鸡世界的街头大肆捣乱,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