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休斯让克鲁进来稍微等一会,他去把莱马洛克叫出来。但还没等他敲门,莱马洛克就自行把门打开,招呼着克鲁跟他一起到小池子泡一泡。
忒休斯有点小失望,尤其在看到他们一到池子边就脱个精光时,他有些不忍把隔断门关上。不过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点失望,因为就在脱光之后,两人立马露出了半身原形。
一个露出了长长的鱼尾,一个扒拉着八条触手,无比惬意地钻进池水中,并舒坦地叹了一口气。
忒休斯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
“给我看看你的手臂。”克鲁腾出一条触手,卷住莱马洛克的胳膊把他拖近。
莱马洛克有点不情愿,但毕竟克鲁是整个断崖岛最牛逼的药师了,指不定他真有点偏方,让莱马洛克那断掉的鱼鳍长出来也不一定。
可当克鲁的吸盘仔仔细细地抹过断口的部分后,也不禁叹气摇头,“只能装假的了,我有药可以让它长出来,但因为它是被剑鲸齿弄断的,所以再长出来有可能是畸形。”
“没关系,那就不管它了。”莱马洛克笑笑,把手臂收回来。
“腹鳍也是一样的吗?”克鲁又问,说着用触手在水底杵了杵莱马洛克的肚子。
莱马洛克点点头,悲伤地看了克鲁一眼。
“唉,好可怜……高文看到了肯定更难过。”克鲁惆怅地说。
但这却是莱马洛克最不想提的事,他摇摇头,回应——“我倒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
克鲁托腮思考了一会,觉得自己应该附和莱马洛克。毕竟莱马洛克现在很难过,难过的人需要附和与安慰。但他张开嘴,出口的却还是——
“可是高文是对的,如果不这么做,不足以警戒我们不要伤害同胞。断崖岛必须是一体的,让我们凝聚成一体的除了九块石板的碎片以外,就是我们从未打破的传统。”
“我们和所有人类是一体的。”莱马洛克说。
克鲁却不赞同,他微微瘪瘪嘴,轻声道——“我们和‘外面的人’不一样,即使我们想把‘外面的人’当成同类,他们也会把我们当成怪胎。”
说着克鲁扬了扬触手,温柔地摸了摸莱马洛克冒出的尖尖的耳刺。
“但那些传统伤害了我们,一直在伤害我们。”莱马洛克叹息,他望着克鲁澄澈的眼睛,忍不住道——“你不也一样受过传统的伤害吗?这伤害甚至让你那么多年都不敢观看血祭。”
此话一出,克鲁没声了。他的触手停在莱马洛克的耳刺上,好一会才委屈地收了回来。
“……你别这样,对不起……”看到克鲁又用两只触手捂住脸之际,莱马洛克有些抱歉,他不是故意戳克鲁的痛处,他只是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
可还没等他继续往下说,忒休斯又刷地把门拉开。他一边推门一边道——“莱马,那个格什么来了,他来找——”
而当忒休斯看到两条不明生物正搅成一团抱在水里时,他没有把后半句说完,又默默地关上了门,转而对门后的格朗乔伊说——“他们在忙。”
“哦,那克鲁……那个章鱼状态还好吗?”格朗乔伊微微仰头问道,忒休斯则示意他自己看。
格朗乔伊朝门缝瞥了一眼,安心地点点头。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你们都往这躲?”来到客厅,格朗乔伊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样子是要在外头等着克鲁。
忒休斯也不好赶客,毕竟这是莱马洛克的家,于是只好倒杯水和对方一人一条沙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血祭啊,莱马洛克没和你说过吗?”格朗乔伊道了一个听得懂却听不明白的词。
忒休斯摇摇头,“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内容。”
“你不是坐过利维坦吗?”格朗乔伊喝了一口水,自行从口袋掏出一包盐往里面加了一点,“就是献祭给那个海兽。”
“那应该是很隆重的仪式,不应该九大家族都参加吗?”忒休斯皱眉看着对方不停往杯子里加盐,突然觉得嘴里咸得荒,赶紧又喝了一口白水。
“是,不过克鲁情况有点特殊,利维坦看到它会发怒,”格朗乔伊斜了忒休斯一眼,从后者茫然的表情中明白对方确实一无所知,斟酌了一下,解释——“他干扰过一次献祭,得罪过利维坦。”
见着忒休斯还是一副茫然的表情,格朗乔伊干脆把杯子里的水仰脖子喝干,拍了拍忒休斯的胳膊,道——“您跟我来,我带您远远地看看。”
也就是这么机缘巧合,忒休斯得以见到了普通巫师难得一见的献祭仪式。
按照莱马洛克的话说,他可以凭这个向伦敦的朋友吹牛了,以后还可以在子孙后代面前讲故事。
但忒休斯后来都没有这么做,因为每一次回忆起当下的场景,就像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即便想说,仍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忒休斯猜测的没错,这是断崖岛非常隆重的仪式,所以九大家族都会参加。但是当他随着格朗乔伊登上一小块高低并朝着血石滩眺望时,他只看到了七个像克鲁和高文一样穿着曳地长袍的人。
“不是八个吗,减去克鲁,还有一个是谁家没来?”忒休斯又细细数了一遍,确定是七个。
“我们家。”格朗乔伊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没有进一步解释。
“为什么你们家不去?”忒休斯又问。
但格朗乔伊没有回答,他忙着让忒休斯跟自己登上更高处的小崖。在那里可以将献祭场景看得更清楚,也可以一同观望左边的海面和右边的海滩。
攀上顶峰后,格朗乔伊则摁摁忒休斯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一样俯下身来贴在地面上,只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以防被其他人看见。
从他们趴伏的位置看去,右边的血石滩正浅浅地激荡着一波一波鲜红的海浪。而左边的海面暗潮汹涌,天空乌云压顶。闷雷隆隆,从远处碾压而来。
忒休斯眯起眼睛细看,发现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块发光的石头,而高文则捧着两块。
那些石头发出惊人的光柱,直直地往乌云密布的苍穹射去。忒休斯觉着这场景有些眼熟,略一回忆,想起之前分海并召唤利维坦时正是一样的布局。
只不过当时是远观,而现在是近看罢了。
闷雷声越来越大了,一记一记闪电越来越亮,它们接连地打在海面,仿佛将天海连通。
海浪随着闪电的加剧也开始翻涌得更欢快了,近乎于黑色的海水腾起一波高过一波的浪花,凶狠地拍打在鲜红的海岸上。
剧烈的噪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那些是雷鸣,那些是惊涛拍岸发出的巨响。
七个人见着时机差不多了,便慢慢靠拢在一起。他们把手中的光线汇聚成一束后,突然倾向海面。
瞬间,海面被漂亮的淡黄色光芒铺上了轻纱。轻纱涤荡,随着海浪阵阵翻涌。
“他们手里捧着的是什么?”忒休斯问道。
但格朗乔伊没有听见,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神情严肃凛冽,似乎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不解的怨愤。
忒休斯没有再问,把目光重新转回去。
这时,其中一个家族的人走到最前方。
将自己长袍脱下的刹那可见其为女性。她□□,整个身体呈现半透明状。不仅如此,躯干上还衍生出一些同样半透明的触须。
她怀抱着一个同样不着丝缕的孩童,孩童却不哭不闹。
只见她站定了一会,突然张开嘴发出一声奇异的高喊。
这一点忒休斯也已经见识过,那是海族在用超过人类听阈的频率在说话。
她不停地朝海面喊着,音量忽高忽低,虚无缥缈。与此同时,她身上的触须也越伸越长,越来越明显。她的躯壳也变得更加稀薄,仿若一个快要消散殆尽的幽灵。
紧接着高文也走上前,并带领其余的人也把长袍脱掉。他的鳞片瞬间爬满了全身,在跟随女人一并往海中走去时,他只消一个猛扎,便化出了一条巨大的鱼尾。
其余的人也一样,随着他们踏进海洋的步伐慢慢显出原形,当海水没到腰际时,几乎所有人都不再具备人类的模样。有鲨鱼,有巨鲸,有海鳄,有海怪,还有一些忒休斯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反正一看就凶狠得要命。
而那个婴孩则被之前的女人继续顶着,只是此刻女人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水母。孩子安然地躺在水母上,不受巨大海浪的侵扰,仿佛于摇篮中沉睡。
可是这份安逸没有维持多久,突然,一个庞然大物从水下钻出,张开大嘴朝着水母的方向扑去。
而那水母立即做出反应,可是它非但没有闪躲,反而打了个转,就着利维坦出现的位置游去。
利维坦甚至没有把身体露出来,只露出了长长的脖颈和蛇一样的脑袋。就猛地一甩脖颈,灵活地把婴孩衔走。
还不等忒休斯有所反应,那一名被水母顶着的、其实看上去像独自飘在浪花上的婴孩已经被利维坦轻轻一抛,干脆地吞进了嘴里。
登时,利维坦立即下潜。海面因巨兽的动作扬起了几乎吞天噬地的巨浪。
利维坦出现和消失不过两三秒,但忒休斯仍然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因利齿咬下,从其嘴角迸射出的那一点点触目惊心的血花。
忒休斯愕然。
“吃了孩子,孩子的寿命和法力就会加到巨兽的身上,以及它主人的身上。”格朗乔伊的话把失神的忒休斯拉回现实。
现在七个生物又开始往海岸游去,他们游得很快,天空的乌云也消散得很快。等到他们回到岸边,又已经大致恢复了人类的形状。而天空也再次放晴,阳光明媚,海面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