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晚这是万千流彩的上元灯会,梅长苏想了想,他那些常服多少还是素了些,还是选了这套他并不习惯的花哨样式。
他换好衣服,缓步走出内室的时候,侍奉的太监都忍不住愣了一刻。
平日里梅长苏穿素色衣衫,是一副玉树兰芝的淡雅模样,今天一换上这种风格的衣裳,还透出一股清朗风采来,直叫人眼前一亮。
梅长苏被那小太监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问道:“这衣服……可是不好?”
“苏先生穿这件极是合适,想必陛下一定会喜欢。”小太监忙弯了腰回道。
梅长苏俊脸一红,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稍稍犹豫了一下,才又披上了厚厚的大氅,踏着稳步走出了养居殿。
到螺市街的时候,那灯会已然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走来,又一圈一圈围在卖花灯的小摊贩旁边。梅长苏在人群里等了许久,才轮到他挑选花灯,细细查看了一番,才问摊主:“可有虞姬舞剑的图样?”
那摊主一愣,才摆手道:“从前是有的,但是卖不出去,大家都嫌那虞姬自刎不吉利,就没卖了。怎么客官喜欢那样的吗?不如看看我这里还有别的样式的,您看这有杜丽娘和柳梦梅,也有张生和崔莺莺,都是好寓意,送给您中意的姑娘啊,一定合适。”
梅长苏的眼底却闪过一丝遗憾,显然并不喜欢这些样式的,看了许久,才挑中了一盏昭君出塞的灯,款款走进了人海里。
梅长苏觉得,这一次他并不急着去找萧景琰。
他独自一人提着花灯在这一条被万千灯火映得璀璨的街上穿梭而过,看过无数人欣喜与期待的笑颜,时而驻足在街边的小摊前猜一两个灯谜,或是对上几个对子,倒也有趣。可不知怎么的,这一次的心境分明同十几年前他着急地在街上走要去找萧景琰时完全不同,却又似找回了些那时的感觉。
许是因为他今日穿得神采奕奕,脸颊又正正映在烛火里,显得特别俊朗,也吸引了许多年轻少女贪恋的目光——正如在十几年前,俊逸非凡的林家公子往这街上一走,总是引人注目的。
又或许是因为这街上的年轻男女对感情的憧憬和向往一如既往,他置身其中,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些憧憬带来的甜蜜和欣喜,让他不自觉地就像十几年前一样,满心里都只有萧景琰一个人的模样。
十几年前他是烦恼甚少的林殊,身边有疼爱他的父母,有心意相通的萧景琰,真真是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故人都成了故人,只剩下脑海里头的浮光掠影和只字片语,唯独萧景琰还陪在他身边,一如往昔般牵着他的手走在这条路上。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和萧景琰一起重温过往的回忆。
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轻狂少年,相互之间的爱恋也是带着火一般,轰轰烈烈气势十足,做起事情来都是干脆爽快,很少会顾忌别的。只知道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我的身旁都有你陪着,那便是浪漫这个词的全部定义了。如今年岁都是那时候的两倍,又经历了这许多苦楚煎熬,心里的情感早已不像当年一样如火如荼,燎原般热烈,倒变成了如水一般温和沉静,许多事情不必非要在一起,可心里总是装着对方的。
所以自从萧景琰再一次对他表明本心之后,他们虽也做过同以前一样的事情,可心境却是和从前大为不同。从前是一时兴起,做了也就做了;如今是重温旧事,重温过后呢?只觉得心里似是起了一团火,同如水的感情纠结在一起,但是那水却扑不灭那火,只能任那火将水煮得滚烫。
——简单来说,就是每回忆一次往事,就愈发觉得如今的感情来之不易,钟爱之人在心里就愈发的让人珍惜。
梅长苏的步子很慢,实际上他也不能走得很快。虽然这街上热闹,可天气却还是冷的,他一个身体不算太好的人,在这股冰冷的空气里走快了容易喘不过气,只能提着花灯慢慢走。可这样也好,他不用太快见到萧景琰,还能自己边走边回忆。
他知道萧景琰在哪,而且非常肯定。
南边街口的有一棵老树,顶过了上百年的风吹日晒,树枝上头总挂着许多丝丝缕缕的红色布条,大多是有人为了祈祷而栓上去的。十几年前的那些个上元灯会,萧景琰每一次都会站在那里等着他。
那老树后边儿有个小摊子,是一对老夫妇在旁边摆着摊子卖些酒糟鹅掌和鸭信,每一年的上元节他们都会出来摆摊,好让嘴馋的年轻人解解馋。萧景琰那时候见到他,顺手就在那摊子上给他买了几只糟鹅掌塞住他的嘴,确实是非常美味,也难怪那摊子生意好成那样。
梅长苏不知道那摊子还在不在,毕竟那个时候那对老夫妇就很年迈,可能已经抗不过年月,老到没有办法再出来摆摊。可他就是能确定萧景琰一定还站在那里,他只要一过去就能看到他长身玉立,满面和煦微笑看着他的样子。
梅长苏边走边左顾右盼,偶然间看到前头有个小摊,那小贩被冻得直哆嗦,并没有多少人去光顾他的摊,看上去是个卖些剑穗或是扇坠之类挂饰的摊子。梅长苏不由起了兴趣,脚步一转就往那个摊子去看了一眼。
萧景琰曾经送过林殊一个剑穗。嫣红色的线被细细编制,重重缠绕成扣,丝丝相交,缕缕相结,名为相思扣。
林殊一边笑嘻嘻地说这相思扣这样大红的颜色,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带上多不搭调,却还是一脸认真地细细系在自己随身佩戴的宝剑上,每次上战场都得带着。当然那个相思扣当时在梅岭早已同他的宝剑一起不知所踪,不知是被那场烈火焚烧殆尽,还是在忙乱之时落在了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回来了。
后来林殊也回过一个礼,是一个虎形的玉坠。萧景琰属虎,林殊得了一块好玉,特地找工匠雕的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虎,趁着萧景琰生辰的时候送给他。那玉虎现在还在养居殿的内室里好好地搁着,过了这么多年却丝毫没有坏损,反而显得愈发清透明润。
梅长苏冰冷修长的指尖细细摩挲那一只玉虎,仿若能看见少年时萧景琰满脸欢愉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一只玉虎的模样。
梅长苏刚到那摊子上就被那小台上的红色圆扣吸引住了目光,轻轻拿起来细细打量。
“这位公子真有眼光,此物名为相思扣,丝丝缕缕相交相结,若是公子有了心仪的姑娘,可以买去相赠,姑娘定然会觉得开心。”
梅长苏恍然了一下。那一枚相思扣和十多年前萧景琰送他的那一枚样式并不全然相同,也有些微的差别,不过做工也还是很精巧,想来手艺人是个巧手。
“店家,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那店家乐呵呵一笑,摇了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好手艺,这些都是我娘子做的,每一枚都很精致,公子您仔细瞧,那每一条丝线都是紧紧缠着的。”
梅长苏看那店家说起他娘子时极自豪极喜悦的模样,也觉得有些被感染,又问了问,不过只卖一文钱。
待店家用双手捧着那一文钱落在手心,梅长苏才问道:“令妻很会做这些东西吗?”
“当然!我娘子的手特别巧,许多东西都会做!”
梅长苏想了想,又问:“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我很是看重,被我不甚弄丢了,不知可否拜托令妻帮忙重新做出一个,价钱不是问题。”
“也是这些编制的手艺品吗?”
“也是相思扣,只不过是另一种样式的。”
“当然可以!公子把图样画出来,我娘子肯定能做出来。”边说还边从台子下面拿出了一支半干的毛笔和一张显然是从账簿上扯下来的纸。
梅长苏将手里的花灯和手炉暂时放在一旁,屈下身子仔细回忆了曾经那一枚,一笔一笔重现在那纸上,又将纸笔还给那小贩。想了想,又垫上了一袋钱币。
“多谢令妻了,我三日后来取可来得及?”
那小贩看到那一袋子钱眼都直了,忙道:“这也太多了,都够买下我整个摊子了,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梅长苏却淡淡摇了摇头:“我要的东西,那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说罢又拿起花灯和手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小摊,留下那小贩一脸惶恐,猜测刚刚那位穿着考究,眉清目秀的公子到底是何方贵人。
其实他如今内息尽丧,武力尽失,早已不能像年少时一样爽利地舞剑。那时候长剑染风华,斩落万里花的记忆早已经变得朦胧,甚至黯淡。他连剑都没有,这剑穗买回来也无处可挂,可还是觉得想拿回来好好收着,哪怕是跟那只玉虎一起被搁置在柜子里头。
又想起以前还是林殊的时候,常常跟景琰一起在小竹林里舞剑。他的天赋比景琰稍高些,最开始他们还能打平手,到后来就是景琰打不过他了。他本以为是景琰让着他,可看到景琰苦笑着说他的剑技已经今非昔比,自己实在是无招可拆了才恍然。彼时林殊拍拍萧景琰的肩,说没关系以后他会保护他,萧景琰却笑着说他不需要保护,让他保护好自己就行了,还让他有些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