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沉暗,也只有一些极亮的星还照着他们前行的路,照得他们身上灰色的斗篷都泛了银光,像两匹流水般的银色缎子。
萧景琰自从站起身,就牵住了林殊的右手,与他十指相交,两只年纪轻轻就带上了老茧的手掌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块儿,唯有薄薄的一层温热汗液夹在其中。两人兀自沉默,各怀心事。
——一个在回味刚才那个悱恻的亲吻,胸中滋生出一股一股的欣喜,生生压下了至今未除的紧张心慌;而另一个在体会手掌相合处传来的温暖感觉,不自觉五指收紧,似要将那温度融入骨血。
萧景琰今年已经十七,皇帝也多多少少提到过几句该是选亲的年纪了,即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正妃,先纳几房侧室也可以。不过萧景琰一直觉得还不想耽于这些儿女情长的琐碎小事,屡屡拒绝了好几次。也是这时候才初次体会到感情的滋味,正如他吻上林殊的嘴唇时那一阵一阵的甜蜜绵软,刺激得人直想落泪。林殊就更不必说,他也就二八不到,要他从前去爱个什么人他也没机会,只知道这一番,算是彻底把他心里边诸多不可言说的情感,全都交给了萧景琰了。
九安山上的猎场虽然宽阔,可也有些山路险涩难行,现下的光线又不太好,只有头顶繁星交辉,他们二人出来时并没有打灯,有时也会不注意踩到了浅坑碎石。好在他们都不像言豫津有那个夜盲的毛病,又相互都抓着手,脚下不稳时帮衬一下就行,一路行来也没出什么大事。只觉得山里晚间空气清爽,身旁又有人相陪,一派的惬意舒适。
不过意外往往就发生在一瞬间。
萧景琰走得正稳时,忽地脚下一滑,复又一空,林殊连忙站稳脚跟,运起气来死死抓住萧景琰的胳膊,才没让他摔下去。
“你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待萧景琰上来站稳,林殊才担心道。
“无妨,就是没注意这里有个坎。”
“这怎么有这么大一个坎,你站进来些,莫不是个悬崖?”
萧景琰却原地蹲下了身子,眯起眼睛仔细查看那一处,看了好半天才道:“似乎……是一条路。”
“路?此处怎么会有路?”
“不知道,但是你看,这些都是杂草,倒像是遮住了这一条路。只是这路太陡,我适才一时不察才会踩空。”
林殊也细细看了一番,又拉住了萧景琰:“走,趁夜色还稍微亮些,我们顺着这条路去看看。”
萧景琰点点头,看那条路只能一人行走,只好放开了林殊的手。正想率先往前探路,就看林殊已经站在那个小岔口处先行迈步了。
他们猜的没错,这确实是一条小路。
这小路蜿蜒崎岖,杂草丛生,不仔细看是真的看不出来。可他们走了不多一会儿,就停下看了看四围景色,竟是已走到了将近快至半山腰的地方,比走官道足足快了一倍时间。他们的扎营地本身就不在山顶,但是往往走路下山要走官道总要一个半时辰。若是此路真能一直通下山去,估计走这里只需要半个多时辰也就够了。看样子是条下山的捷径,也不知是天然形成的,还是先人从前就挖在这里的。
又折腾了这一番,两人看看天色已是渐晚,估摸着也要到亥时,连忙行色匆匆地赶回了营地。
只要两人同行就要十指交握,这显然已经变成了他们之间新的习惯——以至于回营的时候看见负手静立在前方的萧景禹,也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手放开。
萧景禹看着他们俩携手而来的时候眸光不自觉又沉了好几分。
若说之前只是心里面没有实质证据的猜测,这下就已经被他们彻底坐实了。
景琰和小殊的手紧紧握着,景琰又伸出左手替小殊捋了捋头发,小殊同时也帮景琰擦去了脸上的尘埃。
——如果这还不能确认,他大概就是个傻子了。
那两人猛一下放开了手,取而代之的是两手攥得紧紧的贴在身体两侧,营地里极亮的火光里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眼里瞬息而过的慌乱之色,继而又强装镇定,不言不语。
萧景禹冷着一张脸,抱着满心的担忧,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进营帐里去。
祁王妃看样子已经出去了,营帐里头空无一人,只有点点烛火,杳杳香雾。甫一进帐,萧景琰和林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萧景禹极严厉的声音对他们命令道:“跪下!”
都说长兄如父,这两个人自小在祁王府的日子不知凡几,又是最崇拜萧景禹之人,早已听习惯了萧景禹的训斥,当下一听命令,就下意识地屈了膝盖。到膝盖同地面重重相触,方才始觉不对。
“皇长兄?”萧景琰战战兢兢道。
入目的是萧景禹怒极的面容,声音冷如朔冬寒冰:“你还敢认我这个皇长兄?”
“我……”萧景琰略一琢磨,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和林殊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有你,林殊。”萧景禹又怒视着林殊,眼里盛满痛心,“你们……你们二人怎可……怎可做出这等事来,你们可知天理不容!”
“我们……”
萧景禹猛一闭眼,又猛一睁眼:“我知道你二人自小就形影不离,关系极好,可我万万没想到竟会发展到如斯地步!你们……可知错?”
“何错之有!”林殊抬头道,“敢问景禹哥哥,我和景琰何错之有?”
“你们这样……还不算错吗?”
“景禹哥哥是觉得……觉得我和景琰两情相悦,两心相知,是错吗?”
“难道不是?”
“为什么是?请恕林殊不能理解,这到底为什么错?景禹哥哥尚且和嫂嫂情深意重,我与景琰不也是这样吗!有何区别!”
萧景禹强压住怒火,沉声道:“世间阴阳协调方为正理,从来没有两阳相合的道理。再者,断袖之癖向来是不为世人所容,你们当真觉得你们没错吗?”
说罢重重一拍桌角,似要将怒火全部震出来。
“景禹哥哥所说阴阳相合是正理,可我林殊却觉得心之所钟才是正理!若是勉强同一个不喜欢的女子过日子,那和耽误她,耽误我自己有何差别!林殊只求终于本心而已!景禹哥哥一句一个错,一口一个不对,那林殊就想问问了,我们大梁国中那一条明文律法有规定,我和景琰不能在一起?”
“强词夺理!”
萧景禹看着林殊极倔强的眼神,第一次觉得有些疲惫。
林殊打小就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虽然有些时候调皮了些,可依然是非常听话乖巧的。尤其他从小就博览群书,见识广博,好学肯干,又很有自己的原则,总是能在别人提醒之前,就为自己选择最好最合适的那一条路走下去。他作为一个哥哥,从头到尾都没有为他操过心。
眼神又转到萧景琰身上,虽并没有出声说话,可也是面色深沉,一脸决然。再仔细看,他的手已经悄悄背到背后去,和林殊的手扣在了一起。
景琰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虽说有时不那么稳重,可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再难更改,也是能一条路走到黑的个性。
萧景禹其实并不是个刻薄恶毒的人,至少在他过去二十来年的人生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两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过。相反,都是说他温和,说他宽容,说他仁厚,说他大度,说他宰相肚里能撑船,说他慷慨大气不爱与人纠结计较。可这一次……真的涉及到了他的两个弟弟,涉及到了这样的事情,他却觉得把控不住脾气。
他也是饱读诗书,见识渊博,汉哀帝和董贤,弥瑕和卫灵公之类的故事也都在书里看过,事实上他也并不是讨厌龙阳之好——只是他终究觉得这不是一条正路,心里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萧景琰和林殊也走到这条路上去。
这件事情他并不打算说给别人知晓,可终归还是担忧多于愤怒,更担心这两个人心意太过于坚决,他劝阻不动。
风起烛火微摇,灯光闪烁,萧景禹坐在椅子上,两手死死抓紧了椅子的扶手,直抓到手背上都暴起了根根青筋。萧景琰和林殊还是沉默不语地跪在中间,一动也不动。
好半晌,萧景禹才又问道:“你们现在还年轻,自然随心所愿,可若是年岁渐长,谁能保证一切如旧?即使一切如旧,你们又可曾想过父皇,林帅,静嫔娘娘,还有晋阳姑姑?”
如果说之前萧景禹那几句话,萧景琰和林殊完全可以不为所动,那这句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
是了,他们二人倒是相知相许,可各自的父母亲又能怎么办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如此坚决,也全然不顾及老人家的心情吗?”
这才是真正的死穴,一旦被人掐住,就难以翻身的,死穴。
林殊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事实上他也根本无从辩驳。他的父帅是军旅之人,忠义有余温和不足,若是被父帅知道,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萧景琰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萧景琰就更不必说,彻头彻尾的大孝子,一定是不愿意让母亲担忧难过的。想到这里,林殊不免觉得很是戚戚,又觉得心里被恐惧所填满,他突然觉得害怕,怕萧景琰为了静姨而放弃了他。他脑海里百转千回,觉得即使是被父帅关起来了,他也是完全能想到办法出来的,这些事情都难不倒他。可是若是萧景琰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