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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解语生香传 (夏萤千风)


  “景禹哥哥,庄子有三种剑,那皇帝舅舅有几种呢?如果庄子来跟皇帝舅舅论剑,那皇帝舅舅能不能拿出相应的剑去对抗他?”
  “景禹哥哥,你说的那些谋士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死期呢?”
  “景禹哥哥,为什么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是哪两颗星星,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一块儿?”
  “景禹哥哥……”
  可萧景禹的脾气总是好的,无论这两个孩子问了什么,都能带着和善的笑意耐耐心心地回答了他们,从没有过例外。最后也不知他们俩懂是不懂,都只能讷讷地点点头,又钻进书里头去找新的问题去了。
  林殊总是学得快些,学完了就自己跑到花园里抓那些蚂蚱,蝈蝈回来玩。而萧景琰则是乖乖继续坐在屋子里看书,偶尔也会回头看一眼院子里玩得开心的林殊,似是也很想参与进去的样子,只是片刻后又转过头继续念书。
  萧景禹每每看到他们俩这个样子,总要感叹几句——他们俩一个活泼机灵,一个踏实认真。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来都是能有出息的孩子。
  后来他们都渐渐大了些,萧景禹就很少再亲力亲为地教他们,基本变成了这两个孩子自己窝在祁王府的书房里翻阅那些孤本典籍,找到了心得体会就头碰头坐在一起相互讨教切磋——若是都不懂,那就等着萧景禹从皇宫回来再给他们俩细细讲明。
  那时候萧景琰和林殊的时间几乎都是在祁王府里度过的。
  祁王府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春来发芽抽枝,夏至绿叶繁茂,秋起满眼金黄,入了冬就承载了满枝满树的莹莹白雪。白日里萧景琰和林殊总爱在那棵桂花树下看书,从先秦著作读到诗词曲目。燃尽了祁王府不知多少蜡烛,烧化了祁王府不知多少木炭。从晨雾初起,直到中天月明,总能听到了萧景琰和林殊在祁王府里朗朗念书的声音,带着他们年少时最单纯,最无忧无虑的年华,一路从秋走到冬尽,过了今春又入夏。
  后来林殊被鸿儒黎崇老先生收归门下。
  林殊来自将门,与生俱来带着一股将门里一脉相承的洒然之风,可又还伴着书香门第的清雅之气。黎崇老先生甫一见到林殊就觉得这是个天生的好苗子,略略考了几句就提出了要收做弟子,以传毕生之所学。
  林殊拜师的时候只有九岁,刚被黎老先生收做弟子那天就兴高采烈地去找萧景琰分享。萧景琰理所当然地为他感到高兴,即使自己得不到黎老先生的青睐,最好的朋友能寻到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他也觉得很开心。
  只是从那以后林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黎老先生受教,很少再有机会能陪着萧景琰一起去祁王府找萧景禹听讲,只剩下萧景琰一个人还在每日里一趟一趟地往祁王府跑,却找不到人能和他讨论那些他疑惑或是有感的东西,难免孤独了些。
  直到林殊又一次带着一幅卷好的卷轴出现在他面前。
  正逢林殊刚刚学了画画,第一个就想带着他那拙劣的画技来给萧景琰见识见识。萧景琰就穿着绛色的衣袍坐在那棵桂花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林殊在那卷轴上涂涂抹抹,修修改改,最终满脸挫败地交给他一副糊得不成样子的成品——还不如萧景琰自己画的好。
  萧景琰也给林殊画过像。他拿着粗细有致的毛笔,一点一点为林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轮廓,让林殊的俊眼修眉和顾盼神飞跃然纸上,一派的落落风华。
  林殊拿着自己那一团已经糊成一团的绛色和萧景琰作的那一幅鲜活灵秀的图考虑了许久,最终咬了咬牙要萧景琰亲自教自己作画。萧景琰坳不过他,只好带着他去了桑泊边上,日日陪着他站在那湖边阁楼上画往来船只和沿湖风景,直到林殊终于心满意足地把那一幅轮廓清晰,色彩分明的画交给他。
  那上面是萧景琰站在桑泊边上,被河风吹起鲜衣猎猎,背后是与长天连成一色的秋水,还有被夕阳映得明亮鲜红的落霞与孤鹜,他人带着一副傻到了极点的笑看着林殊,仔细看那瞳仁里,还有一抹百十年都褪不掉的白。
  等林殊再大一点,黎崇老先生就开始教他宫商角徵羽。
  旁人学乐器大多有个艰难的过渡期,像林殊的母亲晋阳长公主,如今也能称得上是个“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水准,可当初初学箜篌的时候,都曾有一段时间扰得整个皇宫不得安宁,被皇太后和梁帝联合起来骂了一顿;更不用说莅阳长公主,初弹月琴时和晋阳的箜篌搅在一起,真真叫一个魔音穿耳。可怜这两姐妹对乐器都极是喜爱,可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入得其门。
  而林殊却不同,至少他每次学了新曲子去找萧景琰献宝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任何的关于他的技巧的负面评价,一次也没有——因为萧景琰根本就不会欣赏乐曲,也就是说他五音不全。无论林殊是为他弹琴,还是为他吹笛,萧景琰都只有一个说法:靡靡之音。
  林殊为他弹梅花三弄,他嫌听着绵软;为他弹广陵散,他嫌听着沉闷;为他弹春江花月夜,他嫌那是螺市街上那些欢笑场里弹的颓废之乐;好不容易林殊为他弹高山流水了,那是知音之曲,本以为在他那总能落个钧天广乐的评价,结果萧景琰一句令人萎靡就把他给打发了。
  林殊每次都气得半死,一个劲骂他水牛水牛,他就是在对牛弹琴,可每一次他又学了新曲目还是会忍不住再来对牛弹琴一次。
  后来林殊想,既然他不喜欢琴曲,也许喜欢笛音呢?笛声悠扬婉转,也许比凄凉郁郁的箫声更讨他喜欢,因此又缠着恩师叫他吹笛。有一次他站在苍茫雪地里,寒风将他的白色披风吹起,一支剔透的白色玉笛横在他俊逸的唇间,空灵的声音从那笛身中飘出来渐渐地响彻苍穹,如溪水淙淙,又如碧树摇风,像玉本身一样清透细润——萧景琰也只说了句人倒是削肩细腰,见之忘俗,可惜吹出来的曲子还是绵绵无力。
  最后林殊终于忍不了他,玉笛往腰间一挂,跳起来就掐住了萧景琰的脖子。
  萧景琰不通音律,这是林殊最烦的地方。不过在此同时,林殊也有他的弱点被萧景琰抓在手里,那便是那一手臭棋。
  林殊十三岁初上战场,头一晚特地披星戴月到了芷萝宫里去找萧景琰,还带着一副他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玛瑙棋子,说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惟愿能与萧景琰对弈一局。
  后来据他自己说,为了那一局他特地背了无数棋谱,翻阅了《弈旨》《棋经》整书,只愿一雪前耻,报仇雪恨,在芷萝宫明明灭灭的烛火下,率先将他选定的白子放在了天元之位上。
  只可惜萧景琰并没有感受到他为这盘棋做出的努力。眼看着黑子围地越来越多,白子一步一步,按着他背的那些套路被挤得狼狈不已,他一点挣扎都做不出,只能任由黑子顺着既定的步伐,将他杀得缴械投降。那方形的棋盘上的圆形白子被黑子如龙一般整条地圈在中间,整整一个多时辰将林殊压得喘不过气,全然无法还手。
  抬头一看,萧景琰还是笑得安闲从容,淡然无波,显然已经彻底习惯了。
  事实上萧景琰并不是第一个比林殊技高一筹的人,也不是林殊所见过的棋艺最好的人。从他的恩师黎崇到祁王哥哥萧景禹,再到比他还要更小一些的萧景睿和言豫津,就连萧景宣那个外强中干的家伙都说过,林殊的棋技实在是烂得可以。可是只有萧景琰一个人,每次对弈过后都会这样平和地笑着看着他,不奚落也不嘲笑,只不过再一次开局又开始毫不留情地将他杀得丢盔弃甲。
  从他们刚刚学下棋开始,一直到几十年后两人都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时。
  那些年他们还只是单纯的朋友,无关风花雪月,无关旖旎情感,只当对方是最重要的兄弟,能付与信任,交托生死的兄弟。似乎都没有想过该有任何的逾矩,更是无法察觉内心里那些已经开始渐渐灼热滚烫起来的悸动。
  林殊上战场那两年,可说是他们从出生开始头一次分开那样长的时间。长到他们虽然习惯了身边没有那一抹红衣或是白衫,却还是无法按捺住心里头的想念。又都还是耐不住性子的少年,那两年可说是过得很是艰难,只觉得分明就还是能一起,可为何一定要天南海北各守一方?
  只是到了许久以后,他们才明白这区区两年的分离已经非常微不足道,更何况他们还能书信往来,互通有无,无论如何都是有一个终点可以盼着的。
  而那个看不到光,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希望,莫说什么寄雁传书烽火狼烟,连一丝一毫的昔日痕迹都没有留下的整整十二年——时至今日,萧景琰一想到依旧觉得后怕。
  从前的林殊有一柄剑。
  剑气森然,剑光凛凛,每每一出鞘都带着天外的罡风。后来在惨烈又血腥的战场上,陪着林殊的那一杆银枪一起,染上了无数血腥与戾气,愈发显得锋锐凌厉,正如它的主人一般。萧景琰非常喜欢林殊的这一柄剑,从他们还未在一起时就常常借来一展乾坤,伴着爽利罡风,在林殊年少时的记忆里留下了极浓重的墨点。最后那一柄剑的剑身跟着林殊这个名字一起被葬在了茫茫梅岭,漫漫雪原,只剩下一股凛然剑意还附着在林殊碎骨削皮后还依然存在的赤子之心和傲然风骨上头,产生了一个新的名字——梅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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