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先生缓缓地抬起手,摘掉了兜帽,将整张脸暴露在月光下。
她的脸上果然有一朵红如血的兰花,像是用最鲜艳的朱砂绘在皮肤里的。
这张脸,赫然是林还玉的面容。
林还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又为何会成了兰花先生?
楚留香一句话也没有问,似乎早已知晓了答案。
林还玉轻轻开启那一双诱惑的嘴唇,低声道:“我希望你知道,我一直是爱着你的。”
一个曾经那么美丽的女人,用依然美丽的声音倾诉着她的爱意。楚留香能不能不接受?
如果他不接受,他就不是那个颠倒众生的楚留香了。
楚留香点头道:“我明白。我也知道你做那些事都是不得已。”
他的话里没有一点点讽刺。
林还玉却讽刺地笑了。她笑道:“你觉得我现在做的事,也是不得已?”
楚留香向她身后的慕容望了望,摇头道:“没有人愿意利用自己的亲人。”
在他说到“亲人”的时候,慕容的身体似乎紧了紧。
那个蒙面少女的身体也紧了紧。
林还玉没有回头,只道:“你知道她是谁?”
她指的当然是蒙面的少女。
楚留香道:“她是袖袖,是红袖嫡亲的侄女,所以她也是我的亲人。”
蒙面的少女似乎颤抖了一下。
林还玉道:“你不生气?不怨我?”
楚留香道:“你只是为了让我来见你。现在我已来了。”
林还玉道:“那你……”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不是说过,我也有话要告诉你么?”
林还玉道:“你说。”
她一下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声音也有些发抖。她面上的红色兰花,更是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地抖动着。
她的病已撑不了多久了。就算她上一次是假死,这一次也已真的接近了死亡。
楚留香却平平淡淡地道:“我已有爱人了。”
不是喜欢,是爱。他用的词是爱。
林还玉的眼中掠过一股冰冷的颜色。
楚留香继续道:“我从未怨过你。”
在两个曾有暧昧之情的人之间,某些话是有特殊含义的。
“从未怨你”,意思就是“从未爱你”。只有不爱,才不会对对方有更多要求。
林还玉的身体猛地震了两下,然后摔倒在地上。
她突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自己在楚留香的眼中也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此时她还能说什么?
楚留香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慢慢走向慕容,走向那白衣蒙面的袖袖。
无论如何,慕容和袖袖都是无辜被利用的。
楚留香走过去,想拉起袖袖的手,他的眼却望向坐在椅中的慕容。
从他知道袖袖的身份起,他就想请慕容同意自己把袖袖带走,和苏苏一起带走,让她们回到自己亲人的身边。
他的手刚伸出去,袖袖却已动了。
这个女孩子,不动的时候宛若一根笔直的标枪,动起来却像是最滑最灵活的泥鳅,一瞬之间身形变幻,让人看都看不清。
她就在那一瞬间连出了十二招,招招都袭向楚留香身上要穴。
与此同时,一片细得如雨丝一般的银芒也从半空中扑向楚留香。
“雨丝”是根根银针,针尖却带着幽蓝的光泽。
坐在一旁的慕容,嘴边似也带上了那雨丝般微细而狠毒的笑容。
这才是兰花先生的最后杀招,也是飞蛾行动的真义!
林还玉知道,楚留香是个重情的人,当得知自己的亲人、甚至是已死仇敌的亲人陷入绝境时,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飞蛾扑火,必死无疑。
慕容和袖袖就是飞蛾,但死却只是一个局。
楚留香还能解开这个死局吗?
◇ ◆ ◇
慕容的身边有两名少女,苏苏和袖袖。袖袖一直陪着慕容,那么苏苏在哪里?
苏苏发现自己在一场宴会中。而这场宴会的地点,竟是悬崖绝壁之上。
她看见了一群奇特的人,她这一辈子也不会看见第二次的人。
这些人能聚在一起,岂非也是天意?
一个肩膀很宽、手脚很长、却又瘦得出奇的人。这个人喝酒就像喝水一样快,甚至更快一些。
一个身穿火红火红的衣裳,腰系锦带、足登皮靴的少妇。如果她不是挽着髻,而是戴着束发金冠的话,就活像一个跑马场上走下来的贵公子。
一个脸庞棱角分明、有着一对隼鹰般的眼睛的人。他正在和那个又瘦又长的人对饮,但喝了三五十杯了,他的眼中还是没有一点迷糊之意。
还有一个人,看上去平平常常,不苟言笑,那两个男人和一个少妇拼酒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不端酒杯,也不说话。
但是苏苏看到最后这个人时,就觉得心底一下子滚过一阵冰寒,仿佛被他腰间佩的剑刺穿了心窝。
苏苏下意识地想跑,却又一步也迈不动。她发现自己已被这群人吸引,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们说话,和他们喝酒。
她走近前去,开口问道:“楚留香在哪里?”
这些人如果不是楚留香的朋友,还有谁是?
胡铁花放下酒杯,咧嘴笑道:“在你们希望他在的地方。”
苏苏道:“你知道我是谁?”
胡铁花左右看了看,笑道:“你们看,现在的小姑娘有多健忘!明明是我把她带回来的!”
苏苏似乎这才想起,自己出来展开飞蛾行动时,便已被人打昏。
飞蛾行动究竟有没有成功?
苏苏思忖着,故意嘟起嘴来道:“你说谁是小姑娘?”
胡铁花宽容地哈哈一笑,道:“你是老臭虫妹妹的妹妹,难道不是小姑娘?”
苏苏道:“老臭虫?”
姬冰雁耐心地解释道:“老臭虫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道:“老臭虫这个人很看重亲情,你们是那几个丫头的亲人,他一定会救你们。”
苏苏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但她至少可以肯定,楚留香已进入了飞蛾行动的控制。
那么,她的任务也完成了。
苏苏一翻手,已掏出一把匕首,向自己的心口刺了下去。但一点红只是轻轻抖了下长剑,便点中她手腕穴道。匕首“铛啷”一声落在地上。
金灵芝走过去笑嘻嘻地抱住了她,像哄孩子那样道:“乖乖睡一觉,一切都会好了。”
◇ ◆ ◇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天。
“等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总是对自己说这句话。所以他们也活得确实很好。
只因他们永远有希望。
“明天”已到来。苏苏果然见到了她最想见的人。
楚留香,还有袖袖。
见到袖袖,让她想起飞蛾行动,想起她们的任务,但见到楚留香,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楚留香,就算不认识他,一看见他也能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楚留香。
他坐在那里,潇洒飘逸得像一片云,却又沉稳凝重得像一座山。
楚留香怎么会像一座山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或许是因为我已死过,而且不止一次。”
在鬼门关上走过一圈的人,总是会显得更沉静,也更寂寞。
但楚留香并不寂寞。
另一个温和得像春风、清澈得像流水的人,就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好像天生就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苏苏转向袖袖。
“我不明白。”
袖袖只是叹了口气。
“我也不明白,但我们确实失败了。”
“世上怎会有人同时接住你的‘无影幻指’、和慕容公子的暴雨梨花针?”
“也许会有的……只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在一片衣袖流云般飘动下,那银蓝色的雨丝已消弭于无形。而袖袖则感到手上一麻,被一只更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小臂。
“我带你回家。”她听到楚留香这么柔和地说道。
◇ ◆ ◇
“兰花先生这次是真的死了?”姬冰雁问。
楚留香用叹息代替了回答。
“那慕容呢?”
楚留香摇摇头:“除了我之外,他谁也没有伤害。”
“但这对你太不公平!”胡铁花显得仍有些忿忿,“对小花也不公平。”
花满楼笑起来,笑得像百花都在他身周开放。
“比起算那些账,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什么事?”
“去拜访一个人。”
“谁?”
“神医张简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楚留香的脸居然变得通红。
◇ ◆ ◇
张简斋半眯着眼睛,仔细诊过脉,就提起笔来在纸上疾书。
“香帅这是操劳过度,以至心神有亏,总要放宽胸怀、好好休养为上。所幸你年纪尚轻,只要自己小心在意,不会落下病根的。”
楚留香愣了半天,好像每一句都听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
花满楼适时地问道:“没有别的事了么?”